第二次你見到我,你就慫恿我去做那種遊戲。“那會獲得無法想象的快感。”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大眼睛裏射出那種晶瑩的冷光,使我想起某個黑夜裏擺在你的窗台上的水晶石,它總是突然發光,迷人的、冷的火焰,咄咄逼人。我本能地後退著,退到那個角落裏,一邊用指甲在背後挖那粉牆,一邊假裝鎮定地發出一聲怪笑,我以這一聲笑作為自己的武器,惡劣地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東張西望起來。火焰熄滅了,你的眼睛變成兩小塊平板的黃玻璃,混濁灰暗。“我沒有搞錯。”你急躁而又固執地一跺腳,然後衝了出去。空空****的房間裏回響著你的腳步聲,地板裂開了,我的指甲挖下了一大塊石灰。

我已經走過了很多城市,城市裏有很多人。他們的眼睛都是平板的黃玻璃,雙手冰冷僵硬。滿城的人都在來來往往,像數不清的魚。每天夜裏我躲進樹林,像狼一樣仰天長嗥。我失去了你,我還要走很多城市,假裝懷著某種希望,不停步地走。

在深沉的睡眠裏,那種冷的火焰就燃燒起來,光芒射穿我的五髒。那種光實在是屬於我本人的,我卻從你的眼睛裏認了出來。也許我們長著相同的眼睛,也許我們眼裏的光芒能照亮對方,自己的靈魂卻永遠是一片混沌。我們隻能從對方的眼睛裏認出自己來。沉睡的空城裏有一隻狼。青空裏孤單單地掛著金鉤兒。

我終於在想象中去做那種遊戲。我們肩並肩坐在懸崖上,晃**著四條腿,用鞋後跟在崖石上敲出很大的響聲。你那麽沉著,我懷疑這種遊戲你已經做過多次,於是不由得懷恨在心。鬼火在空穀裏浮遊閃爍,灌木叢中響起曖昧的竊竊私語。“隻要我們縱身一跳,就會獲得一個新的靈魂,這一點不難。”你引誘我說,我聽出你的聲音很不可靠。“然後就失去了你。”我不假思索地替你把話講完,隻覺得自身漸漸與那崖石化為一體。那遊戲總沒法開始,即使在想象中也這樣。

我寧願想象,那使我的眼睛永遠燃燒著迷人的火焰(你也這樣對我說過)。但我的光並不照亮我自己,靈魂永遠處在昏暗之中。我必得要尋求,從眾多的黃玻璃中去尋求照亮那昏暗的眼睛。一旦找到,卻又麵臨可怕的深淵。

你沒有搞錯,是我在假裝搞錯了。我還記得我板著臉,冷冰冰地對你說:“一切全是亂糟糟的。”而同時,我的手在背後的牆上挖脫了兩個指甲。多少年已經過去了,從前那樹上長過紫色的桑葚,誰不記得呢?那一片昏暗肥沃的地方,****的植物根子聯結著根子,蓬勃茂密,無形的鬼魅出沒於其間。那一天,你眼裏的光芒從它上麵掠過,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你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一直在找,我也許還要碰到(這世界大得很)。這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惡性循環。鬼影在冥冥之中徐徐升起,毛茸茸的植物迅速地膨脹。那關在鐵籠裏的狼不也在狹小的天地裏日夜奔跑嗎?或者就有那麽一天,我決定了去領略那種粉身碎骨的快感。

清早醒來,我走到外麵去,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我站在那裏,緊張地注視著這些陌生麵孔,做作地高聲說道:“就在你們中間,必定有一個我認識的。”我一直站到夜裏,和什麽人賭氣似的。所有的人都從我麵前走過去了,那都是些過路的人,穿著油膩膩的外套。我經常這樣打發一天的時間。

你是猝然闖進來的。當時我正在桌子上擺弄一個沙漏,我聽見了背後“咚咚”的腳步聲,於是眉毛一抖。“你看著我。”你專橫地說。我根本不打算回過頭去,我死死地緊盯那些沙粒,玻璃沙漏上映出我陰慘暗藍的臉,你明知我已從那同一個地方將你看得清清楚楚,完全用不著回過頭來了。你不罷休,仍舊重複那同一句話:“你看著我。”那一天,我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和來的時候一樣,你猝然消失在虛空裏。“但那桑樹已是多麽遙遠的幻覺了嗬!”我長歎一聲,再也站不穩腳跟。

我乘上飛馳的火車,在沒有盡頭的隧洞中穿行,走了數千裏路程。你的聲音始終在洞中發出金屬般的震**:“你看著我!”一個青年男人坐在我對麵,驚訝著我何以始終麵對空無所有的玻璃窗。那個男人的下巴有點像你,於是我忍不住回過頭來對他淒涼地一笑,負疚似的說道:“你瞧,我把它失落了,真荒唐。在某處地方,那些爬地藤就如杆菌一般繁殖……也許他是對的,我瘋跑些什麽呀,在劫難逃吧。”

我把沙漏遺留在那間房子裏了。這一手好像有點心懷鬼胎似的,又像是高明的賣弄風情。所以一路上我都在肯定自己的光明磊落,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想微笑起來。我沉思的時候,就設想你正坐在桌邊擺弄那小東西,你的蒼白的臉映在那玻璃上,滿腔悲憤,嘴角湧出惡意的嘲諷。從那同一個地方,你把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隻能看見你的背影,還有那雙熟悉的手。手是多麽富有活力啊!“你隻能回來,不可能有出路的。這件事,很清楚。”你皺緊眉頭發出一聲呻吟,什麽創傷使你痛徹骨髓。當然啊,那遊戲,本是極簡單的。懸崖微微發抖,鬼火在空穀裏浮遊。

一個女人總跟在我的身後,那蓬頭的野蠻人,動不動就“嗬嗬”地狂笑。因為她,我總不敢回頭,我的眼光總盯著天邊的雲霞。有一天下暴雨,我在一個破亭子裏停下來躲雨,心中一悸,就回過頭去。她在離我約一丈遠的地方站定,水淋淋的。她明明是在對我說話:“那又怎麽樣,你什麽也不能證明的。我看見過那麽多眼睛發光的人,他們全是醜陋的瞎子,夜晚跑到地裏拚命地吞食草根,一個個全都拿自己毫無辦法,你又能怎麽樣。”“珍惜……”我囁嚅地說出這個詞。她粗暴地打斷我:“你聽,毒蛇,還有狼,我知道在有一個地方,它們是在怎樣地威脅著你,那些植物會在黑風中凶猛地咆哮起來。你真難。”

我也許會要走遍天涯海角(有時步行,有時搭乘隧洞中的列車),而你始終留在原地,悲哀而鎮定地坐在那張桌邊,緊盯著玻璃瓶上的女人頭像。時光飛逝,你始終年輕。現在我明白了,沒有把握的是我,我將永遠在驚慌失措中奔逃,即使弄清了,也在致命的矛盾中。你預言我會在春天裏歸來。那一天,你從桌邊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大吃一驚地看見白發蒼蒼的女人……

每到一個城市,我就假定你站在路標那裏等我。十幾年前我就記住那些路標了,我喜歡在它們邊上停留,然後左看右看,惴惴地用足尖踢著泥土,慢慢地旋圈子。那些古老的路標,總給人一種親切的虛幻感。當然你一次也沒有出現過,這完全是一廂情願的把戲,十分可笑。你早就用眼光斬釘截鐵地告訴了我:你要留在原地。你就是這樣驕傲到了極點,哪怕毀滅了自己也決不挪動一步。昨天有一個你的城市的人告訴我:你在門口栽了一些樹,每天按時澆水。“怎麽,你的眼睛怕光?”他問。“是的,我快瞎了,這些數不清的重影。”

“黃昏裏的小花兒充滿了柔和的意念,一片片紫藍色的霧靄在林蔭中**漾。我們平息了內心的風暴,跑進樹林,滿山都是黃鶴的叫聲。”

一坐在窗前,我總喜歡癡人說夢。那條唯一的小道早已被瘋狂的灌木封死,誰不記得呢?我是站在路標那裏看見這一駭人景象的。桑樹的事本屬一種捏造,由於過於念念不忘,幻覺就成了真的,我這樣想過,我這樣想著。

“等等我,等等我……”我在雨中低聲地說。

原載於《小說界》198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