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附近荒涼一片,偶爾才有零零散散的乞丐和流浪漢赤著腳路過,不然這荒涼的景象就能一直荒到杭縣城門口。像我等逃難的人和妖怪就算腿伸的再長,步子走的再快,也都是要停下來歇一歇的,不然這家白天隻賣清粥,晚上隻賣燒餅的驛館生意也不會這麽好了。

錢我有,麵疙瘩也有,然而老母雞就沒那麽多了,伍韶川在喝了五六天的雞湯麵疙瘩之後,在驛館老板滿懷歉疚的語氣下,很是豁達地就答應了減免夥食,把雞湯換成了青菜湯,麵疙瘩也少了很多。

自從我給他換了腿後,除了每日在我的攙扶下在樓梯上上來下去的走,熟悉熟悉關節之外,伍韶川還是在一門心思的養身體,還是特別認真地養,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和我說話的時候,也還是能勉強撐起一張笑臉,對我笑上那麽一笑,比那些剛出生的嬰兒還要好養活。

畢竟,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嘛~!

伍韶川是個心理素質很強大的人,雖然換上的腿比他原來的腿短了一寸半,走起路來稍稍有一點奇怪,但他也沒有抱怨什麽,隻是說以後買鞋時,叫人家給他左腳的鞋子加厚一村,也就看不大出來了。

他現在沒怎麽提過顧大老板和翁某某,除了適應自己心的腿之外,就隻是一門心思地算著日子,昨天晚上還一邊揉著腿一邊和我說,他現在感覺好多了,大概後天就能去杭縣了。

我倒是很無所謂的,隻要我想去,不管那地方多遠路上多荒涼,那我也是什麽時候都可以去,不過就從幾日的天象來看,西南方雲霧漸薄,連帶著整塊南邊都陰沉沉的,不見太陽也不下雨,到了晚上的時候,連月亮都隱隱泛出點血色,怎麽看都是塗承基把百鬼霧林給全數搬過來,準備正式開始遺禍人間了。

我歎口氣,實在是覺得有力無心,實在是不想管這事。

但真的讓我不管,我又實在是對不起塗老仙,對不起塗修文這根正一教的獨苗苗,更對不起塗老仙從前睜隻眼閉隻眼地放任我偷吃他的丹藥。

果然,吃人家的,早晚都是要還的啊..........

塗老仙真是神機妙算,曉得他至多隻能困住塗承基二十年,不能困上他一輩子,所以臨死前都得拽著我的手,讓我把塗修文給送下山,送到我能送的最遠的地方。

眼下,塗修文算出自己的師叔公距離成仙還剩下七七四十九天,待四十九天之後,塗承基就能蛻化凡胎,以萬人之血為引,以童子之劫為胎,徹底地入仙門了。

我隻能說,塗承基想的可真美,膽子可真大。

並且我還覺得,塗修文這把大概是要涼,涼透的涼。

這獨根苗,大概是要保不住了。

現在想想,我陰差陽錯地就找到了伍韶川,還陪著他一起修養,修養到現在,差不多也已經有個二十來天了,塗修文要是一路腳程不停,按他那個龜毛的速度,大概也就剛到南寧。

伍韶川這邊暫且先不提,不管他身上背了多大的劫多少的難,我總是有信心能夠保他一命,保不住的話,那我也別在妖界混下去了,人也別做了。

那麽塗修文現在,就隻剩下二十九天的時間。

就看他能不能保住他自己了。

迎著清晨的微光,翁玉陽穿了件伍韶川從前穿的那種大披風,獨自站在風口上,風是冷的,他的表情是蕭瑟的,就算他的麵貌還很年輕,身高海拔遠遠超越街上的普通男人,可那股蕭瑟之意,其實已經和風燭殘年的老人有的一拚了。

翁玉陽在蕭瑟之餘,眉眼間同時也有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高人一等,雖然體型和樣貌都不怎麽像,但是神態中流露出來的自憐自傲之意,也頗有種清幽的林黛玉之風,起碼看著像是個男版的林黛玉。

大概他該慶幸,現在人人都分階-級,人人都想往上躥,自然,人上人的名額有限,世道也容不下那麽多人上人,所以這身衣服他能穿,他現在的部下就穿不了,隻能看著他穿。

不是人人都能穿上這身軍服,還能披上這鑲了金扣子,吊了金穗子的披風的。

這種披風沉沉厚厚,顏色介於藏青和墨色之間,身板高大,腿腳修長的人穿起來是格外的好看,翁玉陽大清早從書寓裏出來的時候,對著鏡子失神了將近有二十秒鍾,覺得自己現在真是變了一個人了,變得比伍參謀長還要挺拔,比那些個副官議員都要來的瀟灑。

翁玉陽早上醒的早,動作又快又不需要人服侍,因此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就把自己給收拾好了。

他在等車來接他。

難得出了天津,翁督查風頭又正勁,底下的人都很有數,一路上翁督查的吃喝和住處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可是妥貼了沒有用,他們還是很愁,愁自己找不到什麽機會和督查套上近乎,翁督查人好,脾氣好,不為難底下人,總之就是好,是千般萬般的好。

但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就更找不到什麽機會,更無從下手。

還我是翁督查自己一不小心漏了點神色,叫底下一個機靈人給看見了。這樣一個潔身自好,在帥府從來不肯多喝一杯酒,多叼一根葉子煙的人,竟然會盯著長三書寓裏頭的一個清倌人不錯眼地看,看得那樣出神,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那可真是給他們找著機會了!

清倌人又怎麽樣,隻要有錢,就算是老-鴇-子的親女兒,那也得乖乖地送到人家床-上去,玩-死了也得自己來收屍。

底下人一去打聽,打聽出了不少東西,那姑娘梳著一條長長的辮子,眉眼就可見的潑辣濃豔,也不是什麽有名頭的主,隻是平日裏在書寓裏頭專門給紅倌人洗腳,自己明明不是個書寓裏的姑娘,卻老是偷偷地把眉毛往細了修,還拿別人用廢的紅紙擦自己的薄嘴唇,不是因為愛美,隻是因為做丫鬟賺的錢沒有做姑娘的多,所以她很不甘心。

不過姑娘五官倒是不錯的,眼睛是個吊梢的丹鳳眼,不過不是真正的鳳眼,頂多算得上精明有神,還有鼻子小巧,臉蛋小巧,說是已經滿了十六。

翁玉陽本來不是很想要什麽女-人,他現在想要的不過就是杭縣的那一個,可是他也不能明說,說他看那姑娘看的出了神,隻是因為人家的背影看著很像三太太而已。

他可不能說,自己已經喜歡三太太,喜歡的有點魔怔了。

架不住底下人的熱情,翁玉陽硬是被推進了書寓裏頭,門房和老媽子都笑的臉上能溢出水來,笑的翁玉陽心裏很不自在,很不想去看他們,可是想走,連車都沒有了,說是司機明天一早就來接,於是翁督查沒辦法,就隻好趕緊關上了門,打算對付著就坐這麽一晚上。

他真的坐到了半夜三更,一句話都沒有主動遞給那個姑娘。

但是翁督查不說話,那邊姑娘卻並不氣餒,主動湊上來問他的名字和來頭,翁玉陽不想和別的女人說話,她也不強求,隻是嘰嘰喳喳地說自己從哪兒來,在書寓裏頭呆了多少年等等。

最後,姑娘說了一句:“他們都喊我薈仙,您想喊我什麽?”

翁玉陽終於有了反應:“哪個蕙?”

姑娘咧開一口白牙,薄唇塗得紅豔豔:“草木瘋長的薈,雲集薈萃的薈啊~!”

翁督查彼時看著好像若有所思,之後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姑娘一見,還以為有戲,又挑了其他的話頭,趕緊往上湊。

早上,長三書寓的門房見到貴客要離開,明知道人早晚都要走,卻也免不了熱情的挽留一下,以便可以多換些銀元和賞錢。

翁玉陽在錢財上是從來不會吝嗇的,隻是表情一如既往,來時跟去時都沒什麽兩樣,叫人永遠都看不出深淺。

車來了,披風隨著步伐小幅度的揚起,翁玉陽頭也不回的走了。

“下午的火車”翁玉陽對著司機說道:“現在先開和平飯店,吃午飯。”

司機答應了一聲,車子揚長而去。

老媽子端了熱水,準備去伺候新倌人,開了門,銅盆落地,水濺起無數,洋洋灑灑地落在房間的地板上,同時伴隨著的,還有老媽子吊喪似的嚎叫。

姑娘死了。

赤-身-裸-體,趴著死的,地上血一片,水一片,不知道哪些是上半身-流的還是下半-身流的。

其實道理很簡單,翁督查覺得這個姑娘很好,口才很好,長得也很好,但是她不配。

背影長得像三太太,所以她不配;字不一樣,但是名和小蕙仙一樣,所以更不配。

翁玉陽說不清楚,不清楚到底是小蕙仙占得比重大一點,還是三太太的比重大一點,大概活人比死人要重要那麽一點,因為死人抓不住,活人抓得住。

反正說到底,這兩個都是他最重要的女人。

再沒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