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四十九天是很快就能過去的,對於塗承基而言,這四十九天和二十年一樣,都恰如他指尖的流沙,掌心一攤開這沙瞬間就立馬四散而去,散的不見蹤影,根本連等都不用等,睜眼閉眼就到了。
尤其是現在,他還能靠著打仗來消磨時間,這時間就過的更快了。
張茂英還活著的時候,塗承基就認為打仗是一項很無意義的事情,純屬凡人為了點擺在明麵上的好處自相殘殺,殺來殺去,把自己也給賠了進去,可謂是又低級又不堪,登不上大雅之堂,絲毫沒有他這樣修道之人的出塵縹緲,清心寡欲,連殺人都是為了自己內心的安寧,出發點都高出那麽一大截。
但打仗唯有一點好處,就是不管舉的是誰家的旗幟,隻要有底氣,就能隨意殺人,還能殺的這麽名正言順,叫人聽了都說不出話來。
亂世出亂象,合該這麽回事兒。
這讓塗承基覺得很有點意思,甚至減少了頭疼的次數,並沒有再撿那些倒黴蛋來砸腦袋,已然開始變得有點‘人性化’了。
成仙很難,塗承基自己也知道很難,然他有恒心,又有毅力,又能在這亂世中尋得一方自己的天地,這已經超乎他自己的意料,覺得很難得了。
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從石洞裏出來,塗老仙拚盡全身的力氣,才不過是封印他而已,封印又不是灰飛煙滅,至少還留有了一線生機。怪隻怪塗老仙事情沒做絕,叫塗承基有了喘息的機會;不是他說,現在禦靈魈已經給他拿到了自己的手裏,還有那妖煞也被翁玉陽給捏在手裏,除非塗承基自己不想要了,否則誰都擋不了他的腳步。
塗承基覺得自己自從打石洞裏出來以後,就主動被動的學會了挺多東西,包括穿上軍服擺架子,包括自己給自己打理頭發,這些都是他幾十年都沒做過的事情,甫一出世,這倒全都給撿起來了。
他昨天接到翁玉陽從杭縣發來的電報,說是已經啟程了,因為塗承基臨時改了主意,想真槍實彈地打一回仗試試,於是老元帥算是倒了黴,和他那個倒黴老友朱常德一樣,離入土也沒多少時間了。
反正,凡人終歸都是要化作塵土,被風吹去的。
翁玉陽在電報中說,他估摸著時間,大概就比原來晚個一兩天就能到,希望到時候塗承基不要食言,該拿的自己拿走,該留的也給他留下。
並且,軀殼不能有任何損傷,就算是個空心美人,那也得是跟原來一樣美才行。
這封電報簡短利落,然而塗承基更加簡潔,他就隻是回了一個‘好’字而已。
目前就事論事而言,塗承基的確是遇到了一點難題,隻不過難題的始作俑者,他認為不是自己,卻也不是別人,一個人悶頭在房裏,足足懊惱了好一陣之後,塗承基幹脆就把這歸結於材料的不完整,可能是其中的某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導致他煉製陰童子的時候,煉出了某些意外,但塗承基事前事-後都去檢查過一遍,縢石大蛇沒有問題,蛇王的蛇蛻沒有問題,禦靈魈的魂魄也已經洗淨,而小啞巴的八字和生辰選的更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那麽,就隻能是他修煉的法子有點問題了。
他想不出哪裏有問題,四十九天已經過了四十天,時間迫在眉睫,如果再煉不出一個完美的軀體,那他就得再花上泰半的時間,光是養一條蛇王就不止一百年,簡直虧大發了。
塗承基坐在房裏,把禦靈魈緊緊地抓在手心,除了生氣之外,也是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伍韶川來了。
他的膽子經過這些天大大小小副官們的考量之下,發現是真的很大,大到可以獨自一人麵對神出鬼沒的塗師座,房門一關,外頭聽不見裏頭在說什麽,隻是偶爾會聽到伍參謀長的笑聲,還是毫不遮掩的大笑,絲毫不怕自己的笑的太過頭,叫師座把他的頭蓋骨給掀了。
“老王八大概是不行了。”伍韶川對著塗承基道:“其他各省的軍長都沒什麽動靜,咱們可以暫且就這麽圍著,圍到他發急,再一槍收攏。”明明老元帥從前帶他不薄,然而伍韶川就是沒良心沒的天經地義,根本不以為恥,更說道:“他這幾年都忙著投資生意,底下的兵都跟散沙一樣,不愁打不死。”
經過半個來月的修養,以及服食了不少塗承基花半分鍾搗鼓出來的神仙藥粉,伍韶川的精神恢複的極好,身姿依舊挺拔,容貌依舊俊朗,隻是臉上的笑實在太假,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假到過了頭,笑的比書寓裏的倌人還要熱情萬分,把劍眉星目都給笑成了眯眯眼,很沒個正行,看著也很是個慫樣,頗有翁玉陽剛開始的裝傻充愣之風。
他笑著說:“到時候天津十七個縣就是全是師座您的了。”
塗承基沒理他,掌心裏捏著禦靈魈,還是在發呆。
伍韶川的笑容沒有半分退卻,始終保持著極大的膽子和極大的熱情,跟塗承基說著目前的局勢,說著美好的前景。
估計多半也是說給自己聽。
他手裏拿了半截地圖,另外半截因為畫的是南寧,所以被塗承基扯了一半,掛在身後的牆麵上,他們一個管南寧一個管天津,偶爾交流一下心得(其實大多時間,也是伍韶川一個人說塗承基聽),塗承基偏聽偏發呆,也沒有介意這個凡人很吵,他都是快要成仙的人了,這點嘈雜之聲,還不配入他的耳。
伍韶川和塗承基朝夕相處了不過二十天,換做旁人那一定是得變成神經病不可,然而伍韶川的適應能力很好,很快就將這短短二十天的日子作了一小段總結,對於塗承基這個老神棍自認為有了很深刻的理解,覺得這人比自己還喜怒無常,長得比女人還要女人,更異想天開要成仙,結果多半是要玩完。
但是玩完之前,他還個很厲害的老神棍,一般人惹不起。
他開了口就不打算停,隻是內容說來說去還是那麽幾樣,塗承基雖不屑聽,但也免不了要聽上幾句,聽著聽著,塗承基就有點不耐煩了。伍韶川嘴巴剛閉上,想著咽一口唾沫再發表言論,壓根沒有看清塗承基是什麽什麽站起來的,也沒看見塗承基的手到底有快,隻是覺得自己頭皮一麻,塗承基那冰涼涼散發著陰氣的手已經上來了。
這樣‘親密’接觸還是頭一遭,伍韶川嚇得立刻收斂了假笑,站著筆挺,一動不動。
見伍韶川閉了嘴,塗承基目的達到,於是很快地就收回了手,順便對伍韶川的頭皮作出了一個很中肯的評價:
“生的是一塊好反骨。”
生了反骨的人,不是梟雄,就是沒有好下場。伍韶川覺得自己的頭皮不光發麻,還有點發癢,懷疑自己的頭也會染上塗承基的陰氣,從而導致脫發,進而脫掉頭皮,露出森森白骨。
在出房門之前,塗承基破天荒地叫住了伍韶川:“你原來一直跟在身邊的那隻妖煞,過些日子也要來了。”說完,還很突兀地翹了翹嘴角,可見是想笑沒有笑出來,也有可能是嘲諷伍韶川的意思。
伍韶川很清楚小妖精來了會有什麽下場,可惜他現在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是為自己活也不是為一個不是人的妖怪活,大不了她死了,他為她大大方方地哭一場,哭完還是條好漢,還有數不盡的人間風月馬不停蹄地等著自己。
當初拋棄蓉秀的時候,他就隱隱約約地有料到這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麽快,他真成了個負心漢。
明明受了她的恩惠,還借著人家給自己換了個好命,末了卻做了負心漢。
伍韶川思及此,垂下了眼皮,遮住了有神的大眼睛,顯得很是有些悵然。
他在思考有沒有什麽詞匯能把負心漢給換掉,換一個不那麽刺耳的,讓他自己聽起來也好安慰一些。
伍韶川想,他這樣做,看似有道理,實則根本就是在為自己的私心找理由。
是的,他其實一直都不甘心,很不甘心。
憑什麽他隻是個凡人,一個普通人。
沒有她的幫助,他今天這個位子,起碼要晚個十年。
妖怪等得起,可他能有多少個十年?
他的個人曆史不能留下汙點,現在他已經把自己洗幹淨了,那麽老妖怪呢?她的存在終將是他紙上最濃墨重彩,雞飛狗跳的一頁。
撕了那一頁,會留下印子,洗掉那一頁,也有可能把墨水又染回自己身上。
塗承基說得對,他已經成功了,不再需要任何外來的助力,他大可以把老妖怪從自己身邊抹去,交給塗承基,一切都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再不會有這麽個女人存在。
不存在,就是死了。
他願意把老妖怪交給塗承基,因為塗承基需要老妖怪的身體做容器,來洗滌他的濁氣,助他完成長生不老的最後一步。
這樣一來,老妖怪就不再是個妖怪,而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肉殼,隻殘存一絲的自我,連一絲法力都不會存在。
四舍五入一下,他還是能得到她的。
出了門,伍韶川的後背濕了一大片,不過出冷汗這種情況大家都很理解,因為幾乎沒人敢離師座那麽近的說話,更別提說上那麽久。
伍參謀長,果然膽子大的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