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的社會橫向發展究竟是靠什麽內在力量驅動的?有無規律可循?這是研究社會橫向發展必然要麵對的問題。從唯物史觀來看,橫向發展雖然不同於縱向發展,但還是屬於社會發展;隻要屬於社會發展,就不可能脫離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即生產方式內在矛盾運動推動曆史進步的規律。這一規律作為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適用於任何社會,因而具有普遍性。橫向發展同樣是這一規律作用的結果,是其具體的實現。但是,橫向發展又有其自身的特點,不能簡單套用這一規律來說明,應當予以具體的分析和闡釋。這裏關鍵是要對近代以來的生產做出正確的認識和把握。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曾對“生產”作過深刻的說明。他認為,隻要有人類社會存在,物質的生產與再生產就是前提;既然是前提,生產的一般規定就適用於所有的社會曆史階段。“生產一般是一個抽象,但是隻要它真正把共同點提出來,定下來,免得我們重複,它就是一個合理的抽象。”[7]但在實際發展過程中,任何生產都不是“一般”、“抽象”的,而是具體、特殊的。“說到生產,總是指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8]是“一定社會性質的生產”[9]。為此,在對生產進行考察時,“不致因為有了統一(主體是人,客體是自然,這總是一樣的,這裏已經出現了統一)而忘記本質的差別”[10]。要揭示一定曆史階段的社會發展,最重要的是研究生產的特殊而非一般。

這種考察經濟與曆史的方法論,對於考察近代社會橫向發展是非常重要的。毋庸置疑,近代以來資本主義社會的橫向發展也是源於生產,從生產出發的。但同樣是從生產出發,此時的生產遠不同於以往的生產,而是和資本緊緊連在一起的,是“資本的生產”。與以前的生產相比,“資本的生產”有著新的規定性或特殊內涵。一方麵,生產是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生產。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不同於自然經濟條件下的生產,它不是為了滿足生產者的消費需要,而是為了追求交換價值、追求價值增殖。對於資本來說,“發財致富”就是其最終目的,“也就是使自身變大或增大”[11],因而資本的增殖便是生產的基本規定和內在要求,生產本身也就具有資本的屬性並被置於資本的控製之下。另一方麵,資本又是不斷處於生產過程中的資本。資本要取得利潤最大化,必須通過生產來進行。為此,不僅要保持原有的生產規模,而且要不斷擴大再生產;不僅要使資本的生產保持一般的連續性,而且要使這種生產“超出自己量的界限”成為“無止境的過程”。隻有通過這樣不停的運動和無止境的過程,資本才有生命力,才能不斷增殖。因此,資本與生產是完全交融在一起的,二者是相互規定的。由於此時的生產是資本的生產,因而由這種生產必然產生出兩種邏輯:一種是生產邏輯,一種是資本邏輯。作為生產邏輯,資本的生產體現的是生產一般,即同所有生產一樣,都是人改造對象物以滿足需要的物質生產過程;作為資本邏輯,資本的生產體現的又是生產特殊,它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的特殊社會規定。實際上,這兩種邏輯在理論上是可以抽離的,而在現實發展過程中則是無法分開的。就資本生產的實際情況而言,資本邏輯更根本,因為資本邏輯統攝著生產邏輯[12],生產邏輯隻有置於資本邏輯之下才能得以實現和貫徹。

近代以來的社會橫向發展就是通過資本邏輯來推行的,其發展規律也正是通過資本邏輯來具體實現的。應當看到,在這樣的橫向發展過程中,生產力的擴大和交往的普遍發展確實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僅僅從生產力和交往的擴大與發展還不能透徹地說明社會橫向發展的形成。為什麽生產力的巨大發展會出現於近代?為什麽交往會在近代形成普遍化?原因不在於生產力和交往本身,而在於資本。因而就其根源來說,還得回到資本邏輯上來。所謂資本邏輯,就是資本運動的內在規律和必然趨勢,它以一種必然如此的方式貫穿於資本的發展過程之中,並通過一係列環節及其相互作用而具體體現的。由於資本的本性就是最大限度地獲取利潤,因而資本邏輯說到底就是追求價值增殖的邏輯。近代以來的社會橫向發展,主要是通過資本邏輯的下述運演方式或運作機理而形成和推進的:

首先是通過資本對經濟發展全過程的支配來推動社會橫向發展。資本要獲取利潤的最大化,必須打破生產上的限製:一方麵,在國內取消生產各個環節上的一切行會限製和地方限製,使生產方式置於自己的統治之下;另一方麵,在國外通過國際競爭和國際分工等來強力推行自己的生產方式,使世界上所有的生產都服從於自己。資本的生產和增殖往往依賴交換的順利進行。由於交換時間和費用的減少就意味著剩餘價值的增加,因而“資本一方麵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製,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另一方麵,它又力求用時間去消滅空間,就是說,把商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花費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13]。流通和交換的發展,無疑為全球性的交往打開了便利的通道。資本生產和交換的發展,客觀上又要求消費、分配與之相適應,因而刺激消費、需要的增長與擴展便成為資本增殖的內在要求。這種要求的具體內容主要體現在:“第一,要求在量上擴大現有的消費;第二,要求把現有的消費推廣到更大的範圍來造成新的需要;第三,要求生產出新的需要,發現和創造出新的使用價值。”[14]在資本力量的驅動下,日常消費的目的已經不再是僅僅滿足人自身的需要,而是為了使資本獲取更大的利潤,消費成了資本增殖的工具。在消費數量、消費範圍不斷突破限製的推動下,資本的擴展程度大大增強,世界性的經濟聯係也日益密切。因此,資本追求價值增殖的邏輯,就是在資本運動的總過程即資本對生產、流通、消費、分配的支配過程中實現的;社會橫向發展既是這種邏輯發展的產物,又是其發展的要求。

其次是通過從經濟控製到社會全麵控製來影響社會橫向發展。資本的邏輯要得以徹底貫徹和順利實現,必須衝破一切不利於資本發展的社會障礙,尋求相應的支持。為此,資本必然會越出經濟軌道來幹預社會生活,實行對政治、文化、社會的全麵滲透與控製。需要控製的首先是政治。消除政治障礙並得到政治權力的保護,是資本運行的必備條件,因而追求權力保護進而控製政治權力,便成為資本逐利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在資本統治確立時期,民族國家的建立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資本的操縱下,原來“各自獨立的、幾乎隻有同盟關係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關稅的各個地區,現在已經結合為一個擁有統一的政府、統一的法律、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統一的關稅的統一的民族”[15]。這種民族國家的建立,不僅成為“資產者為了在國內外相互保障各自的財產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種組織形式”[16],而且成為資本開創世界曆史的重要工具,因為資本的擴張與殖民統治就是借助民族國家的力量來推行的。隨著資本的深入發展,資本所具有的權力也越來越大:資本的權力不僅僅是單純的經濟權力,而且是一種政治權力;不僅僅是地區性的權力,而且是世界性的權力。可以說,現代社會的全部權力都是在資本權力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起來的。資本不光要進行政治控製,同時要進行文化控製。在資本主義社會,文化也相應地成了資本統治的工具。資本一方麵把所有的文化價值變成了交換價值(一切能夠進行交換的並能為資本帶來利益的才是“有價值的”),價值通約主義成為衡量和評判文化的基本準則;另一方麵又把同自己一道發展起來的宗教、文化乃至價值理念向世界推行,由此形成了文化擴張。文化擴張客觀上促進了各個國家、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交融,加快了文化的世界性過程,但同時又產生了文化上的霸權。資本就是借助文化滲透和文化控製來統治世界的。資本對經濟、政治、文化控製的結果,便是對整個社會的全麵控製,是整個生活世界的資本化和貨幣化。資本把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變成了一個貨幣世界,而生活世界的各種事物、現象則成了一種貨幣符號,同時被強製性地納入貨幣規則之中。在這樣的社會中,“金錢是一切事物普遍的、獨立自在的價值。因此它剝奪了整個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界——固有的價值”。[17]正是由於貨幣的這種普遍化趨勢,各個國家、民族被編入世界體係之網。

最後是通過從民族統治到世界統治來影響社會橫向發展。資本是天生的國際派。由其逐利的本性所決定,資本絕不會滿足於國內市場,必然要開拓世界市場;絕不會滿足於民族統治,必然要走向世界統治。為此,“資本按照自己的這種趨勢,既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現象,克服流傳下來的、在一定界限內閉關自守地滿足於現有需要和重複舊生活方式的狀況,又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見。資本破壞這一切並使之不斷革命化,摧毀一切阻礙發展生產力、擴大需要、使生產多樣化、利用和交換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製”。[18]資本對世界的統治,最後形成的結果便是馬克思所講的三個“從屬於”,即“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19]對於這種不平等世界格局的形成,馬克思之後的許多思想家也都做過深刻的闡發。如盧森堡就突破了一國內部勞資關係的分析,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待資本積累對世界體係和帝國主義形成的作用問題。在她看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資本積累的源泉不能僅僅來自本國,而隻能來自本國之外的非資本主義生產階層和非資本主義社會。正是非資本主義的生產階層和社會,為資本積累提供了生產、消費要素和勞動力要素,或者說,資本積累的實現是以非資本主義國家的存在為前提和條件的。因此,資本積累過程也就是資本主義擴張的過程,是新的世界體係形成的過程。(盡管盧森堡和馬克思論述的角度不同,但在其基本觀點上則是一些的,都是從資本邏輯來審視世界體係及其發展格局的。)盧森堡所描述的這種情形在當代社會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得到進一步強化。隨著國際分工和跨國公司的發展以及世界金融投機的加劇,資本對世界的控製日益增強,原有的資本積累方式逐漸被新的“剝奪式積累”所代替,以致形成了所謂“新帝國主義”。[20]

總的說來,資本從經濟領域的支配走向社會生活的全麵支配,再從民族的支配走向世界的支配,這既是一個資本追求價值增殖的邏輯發展過程,又是一個社會橫向發展過程,即世界曆史的形成過程。應當看到,當代資本主義與近代興起的資本主義有了相當大的變化,資本主義先後經曆了自由資本主義到壟斷資本主義再到國際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每一階段的內容和形式也各有不同。但盡管如此,資本主義的實質並沒有多少改變,資本仍然是現代社會依以旋轉的軸心和支配一切的權力,資本邏輯仍然是當代社會的主導邏輯。不過,同樣應當看到,伴隨資本主義的發展,資本統治的形式也在發生變化,這就是從其早期直接控製的形式逐漸轉向隱蔽化控製的形式,其突出的特點就是通過網絡、大眾文化、消費等方式來實現資本對世界的控製。這樣的統治,正如羅蘭·巴特所說,中產階級從中獲得了“匿名”的性質,“他們擴張了,而他們的起源卻輕易地遺失了……中產階級將世界的現實轉變為世界的意象”。[21]

揭示資本邏輯對社會橫向發展和整體發展的決定性作用,並不是主張單純的經濟決定論。這裏隻是就其根源、實質或“歸根結底”的意義來講的,而並非是針對所有發展情況而言的。不容否認,社會的橫向發展和整體發展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是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一定條件下和一定發展時期內,非資本因素的作用或許更為突出和明顯。但從總體來看,這樣的發展最終還是由資本邏輯決定的,其他因素的存在、發展以及對社會的影響程度也最終是受資本製約的。如科學技術的發展、互聯網的開通、文化的傳播與交流、資源的流動與重新配置等,都對社會的整體發展有著重大影響,全球化事實上就是借助這些因素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但是,這些因素或動力並不是原發性的,而在其背後還有更為根本性的動力,這就是資本。如信息化、網絡化等盡管是隨著科學的進步發展起來的,並對全球化產生著巨大影響,但科學本身也不是發展的原動力,而是在近代以來被作為資本創造財富的工具快速發展起來的。不是科學操縱資本,而是資本操縱科學。誠如馬克思所說:“隻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學為直接的生產過程服務”[22],“才達到使科學的應用成為可能和必要的那樣一種規模”[23],才“第一次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為自然科學創造了進行研究、觀察、實驗的物質手段”[24]。

強調資本邏輯,也並不意味著輕視和排斥曆史活動主體對曆史發展進程的作用。資本邏輯並不是獨立於人之外的一種純客觀邏輯,而實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經濟關係的內在邏輯。既然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社會關係,那就同人的行為直接相關,其關係是可以調整和改變的。假如無可改變,隻能聽任資本邏輯的左右,那麽,馬克思也就不會提出“世界曆史”發展的價值指向,也就不會指向對資本的批判。所以,喚起對資本的意識,重視對無產階級曆史作用的分析,進而指出人類解放之路,始終是馬克思關注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