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大人?哪位大人?”沈雲笙心裏多少嘀咕,哪家大人能認識她?她又回頭看看身後的高台,難道是剛才自己精準無比的一箭得了哪位大人的青眼?

她心氣兒高,總想著能‘出人頭地’,倒不圖虛名,而是隻有這樣她才能一點點實現心中的抱負。

老仆朝遠處指了指,沈雲笙看過去,陽光刺眼,那最中間的台子太高,看不大清楚。不過他說是位大人,又坐在最中間,看來身份肯定不低。她尋東找西,卻一直苦於沒有出頭之地,沒法借父親之力,一個無功名的人更是和那些官員搭不上話,此時隻要能看到一點機會就能燃起沈雲笙心裏滿腔熱情。

“玄天衛指揮使,覃大人。”那老仆麵帶微笑不疾不徐的回道,他與平常的奴仆不同,顯示出一種別樣的氣質涵養。

可此時身旁的岑啟卻眉心一皺,立馬上前擋過沈雲笙半個身板兒,“不知覃大人叫我朋友有什麽事?”玄天衛都是什麽人他清楚的很,更遑論是指揮使,殘忍無情,喜怒無常,殺人如麻,大家都是敬而遠之。

老仆一哂,搖搖頭,沒有一句廢話,“這個老奴就不知道了,這位公子,請吧。”

二人互相對了眼神,猶豫不定,卻又不得不去。

“我陪你去。”岑啟心一橫,然後拽了一把沈雲笙的衣袖,悄悄說道,“玄天衛的人不好對付,不管什麽事都得長八百個心眼,那指揮使更是位高權重,若是哪句話說不對了,指不定哪一日小命兒就得跟著玩完。我和你去,好放心些。”

說完這話二人正要走時,那老仆卻上前一步擋在前麵,眼裏盡是不容抗拒的例行公事,“岑公子,覃大人隻讓這位公子過去。沒有傳您。”

這話說的岑啟很是不舒服,臉色青白,後槽牙咬的發緊,他好歹也是個金尊玉貴的公子,豈是他能下臉子的。“憑什麽,覃大人也沒說不讓我去吧。”

沈雲笙不想讓他和別人鬧僵,都說了不好惹,自己一個就夠了,何必要拉個朋友下水。於是拍拍岑啟的肩膀,“沒事兒浮曦,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沒做什麽虧心事,任誰也不怵。我去去就來,你等我,一會兒完了咱們找品鶴吃茶去,我請客。”

沈雲笙心裏也確實沒覺得怎樣,在她眼裏就算是皇上來了,那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人的脾氣秉性,既然大家都長著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何須怕誰。再說沈雲笙也想看看這個被外人傳的神乎其神的未來妹夫到底什麽樣兒。

跟著老仆穿過小半個馬場上了高台,她心裏甚至還些小激動,玄天衛指揮使,這是迄今為止他見過最大的官,大家雖懼怕,可自己卻不怕,不但不怕,她還有些小期待,能夠一展自己的才學,萬一得了青眼呢。

老仆在撩開簾子做了個請的動作便退出去了, 沈雲笙走進去,略掃了一眼內室,兩邊的大紅立柱分別站著好幾個侍衛,排場十足。中間坐著的人悠閑的吹了兩口茶沫子。

沈雲笙低頭拱手行禮,“學生見過覃大人。”遠處台下的一堆人雖然還在嬉嬉鬧鬧的叫嚷,可卻聽的不再真切。這裏反而有一種十足的安靜,安靜中透著壓抑。

“起來吧。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沒想到這人這麽直接,上來就盤問底細,他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不疾不徐,溫潤又幹脆利落,卻不容抗拒。

“回大人,學生名叫沈笙,字黎燭,祖籍山東菏澤。”沈雲笙回答的規規矩矩,眉眼微垂,卻是不卑不亢,並不拘束,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

覃斯厲愣住,本要喝的茶停到嘴邊,一股溫熱氤氳開去。“沈笙?大理寺丞沈佐言家的?我倒沒聽過沈家有位公子?”

沈雲笙心裏有些心虛的犯嘀咕,不知這大人怎麽會聯想到沈家,可能父親在大理寺,跟這些玄天衛多少有些交集。不過沈雲笙並不打算暴露自己。“大人抬舉,學生並非大理寺丞沈大人家的,學生父母皆在鄉下務農,都是沒有身份的莊戶人。”

覃斯厲對這話半信半疑,看他與宣社的那幫人在一起,名字也對得上,若他是沈家人,一切就順理成章,今日他幫沈二姑娘也是情理之中,隻是他矢口否認,可見這話說的不實。

“看你精通射箭,為何到最後才射中?”覃斯厲心中明晰,不再與他爭辯,關於眼前人,隻要他想查,很快就有結果。

“小生本無心與人比試,雕蟲小技,不足在外人麵炫露。隻是有人非要讓小生和朋友難看,若前兩局就贏了他,隻會讓其更假提防小心。但學生並不知對方實力究竟多深。倒不如前兩局故意輸了,等他放鬆警惕,再加大籌碼,一擊即中。”

沈雲笙將自己的心思和盤托出,多少露了傲氣,本以為會得到賞識,眼前人卻不為所動,隔了半會才說道,“你是有些聰明,隻是別仗著那些小聰明胡言亂語,到頭來毀了自己。

沈雲笙心高氣傲,滿以為會被賞識,卻被人提溜來又是一頓盤問,又是一頓警告,這讓她有些不爽,好像對方是故意的。

她心中不服,但又不敢跟眼前人明著辯駁,於是拐著彎說話,“多謝大人提點。不過小生覺得聰明與否本就在人心,就好比小生並不覺得自己聰明,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方才是小聰明。”

她的衣裳看上去已洗的發白,各處大大小小的灰白補丁,頭發是用一支粗陋的木質發簪束起,可這些都不影響她近乎十分的自信與驕傲。

沈雲笙說完,在眾人驚訝中第一次抬起頭與眼前人對視。

隻是這一看,沈雲笙立時雙眼圓瞪,似要掙脫出眼眶,五髒六腑都跟著顫起來,眼前人眉目疏展,一副寵辱不驚高高在上的樣子,隻是這張臉卻與許多年前那個雨夜的人臉一模一樣。

沈雲笙腦子瞬間淩亂了,自以為出現幻覺,十年前那個雨夜,眼前人將一黑衣人割喉,小小的她躲在暗巷角落酸臭的竹籠裏,他聽到哭聲轉過來,滿臉是血如同地獄羅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並不像是人的眼睛,更像是野獸啃食完獵物之後的意猶未盡。

沈雲笙被嚇傻了,跌坐在地上。任憑那種恐懼席卷而來,抽幹了最後的力氣,隻剩下失魂落魄。

覃斯厲看他這樣子,不知何故,站起身慢慢朝沈雲笙走過來,他雖滿心奇怪,眼神中更多是那種看慣了陰謀詭計的審視和冷靜。

“你…你別過來。”沈雲笙後退,別過臉去,不願去想去看。

“你若敢故弄玄虛,本官現在就抓了你。”覃斯厲冷冷的撇下一句,並不為所動。死牢裏的犯人極其心虛又恐懼的時候,也會來這一套,裝瘋賣傻。

“大人恕罪…我隻是…隻是心悸發作。”

沈雲笙就跪坐在覃斯厲腳邊,一個勁兒的擺手,又像是自我防禦,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這樣狼狽,還是沈雲笙記事起第一次。

可覃斯厲並不打算輕易發過她,反而習慣性的享受這種別人對自己的恐懼,在這種失去理智中往往可以毫不費力的拿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這話是你寫的?”覃斯厲此時揮手讓所有人出去,他若大的身影欺壓過來,並不打算給沈雲笙絲毫喘息的餘地。

沈雲笙不可置信,一手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她依舊別過臉,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每每隻要腦子放空,那張臉又猛然出現。

她沒有回答,是與不是她都不知要如此應對,任憑自己平日裏再才思敏捷,口吐蓮花,這會兒在他麵前也成了木偶一般,隻是驚訝於自己的集冊為何會落在他手裏?

覃斯厲看到她一臉的驚訝與惶恐,有些滿意的勾唇一笑,他負手立在沈雲笙癱軟的身邊,兩三句話腳邊人就已成為自己收入囊中的獵物,“我不知你為何突然怕我,也不想知道。你寫的東西在我手裏,宣社,沈笙,你自己也清楚,不光這一句,還有很多,落到玄天衛手裏,本官就能讓你死八百回。你們這些酸臭文人,從來都是嘴上功夫了得,真做起事來一個都頂不上。”

沈雲笙覺得自己身心都在被他淩/辱,卻毫無還擊之力,可他侮辱文人,又燃起自己心中的不忿,她雖不再像剛才驕傲,話裏卻不軟弱,“覃大人,我知你是皇上親衛,位高權重,殺伐決斷翻雲覆雨隻憑您一念之間,文人骨頭輕,是有軟弱無能之輩,可您敢說武夫就一定寧死不屈?我所寫的東西,是有不盡之言,可句句皆是我這幾年所見所聞,沒有一句虛話。大人若覺得我一身反骨,那就將學生抓走,大不了死在大人手裏,也不算冤枉。”

覃斯厲沒想到眼前人看著弱不經風,卻有幾分骨氣。他也見過許多進了詔獄的文官,根本不必用刑,該吐的不該吐的一點也不剩。平日裏身邊人永遠對他俯首帖耳,敬畏有之,而眼前人卻對他的回擊鏗鏘有力,有點意思。

此時司空挑開簾子進來,在覃斯厲耳邊說了幾句話,說完便出去了。

覃斯厲表情變得玩味起來,他蹲下身子,忽然伸手撫摸起沈雲笙的頭,一路從頭摸到臉,沈雲笙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渾身已開始顫抖,她握緊雙手,極力克製著身上難以控製的顫栗。

她如此心高氣傲之人,根本忍受不了別人對她如此的不尊重,可不知怎麽,她卻不敢動,像是被封印住了。

忽然,覃斯厲托住沈雲笙的下巴,猛的扭轉過來,逼迫她與自己對視,沈雲笙卻隻能死死的閉上眼睛。“如果我再加一條,宣社裏的士子沈笙,其實就是沈家大小姐沈雲笙,傳出去沈家會怎麽樣?你不惜你的命,那本集冊,會不會株連九族?讓沈家斷子絕孫?你知道,我不動女人,尤其是長得好看的,可要是有人一心求死,本官不介意送她一程。”

“你…”沈雲笙被徹底擊垮了,心理防線瀕臨崩潰。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獵物得手後可以隨意摧殘並享受其中,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從覃斯厲嘴角綻開,帶著貴公子的矜持和狩獵者的殘忍,忽然他手中用力,甩開她,站起身再一次居高臨下,“替本官做事,作本官的眼線,將宣社裏的一舉一動都報告給我,這是你唯一的活路。”

沈雲笙眼神遊離,帶著恨意和絕望,腦中又是在不甘心中千回百轉的想出路。此時覃斯厲已坐回座兒上,繼續飲他喝了一半的茶,“本官勸你不要有什麽別的心思,你的命不是命,沈家上下老小的命,你得顧著。你先不急著回我,五日後我會派人去找你,到時候你再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