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笙走後,雪燕的琴聲也停了,覃斯厲仰頭躺回到榻上,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怎麽不彈了,剛彈的是高山流水,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子期,高蹈出世、不被世俗所欺,自在啊。”

他說著話,雪燕透過微微搖晃的珠簾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結上下輕顫,修長的脖頸,完美白皙的手指,還有那動人心魄的俊顏,雪燕靜靜地看著他,眼裏平添了幾許落寞。“大人似乎對這位姑娘很上心。”

覃斯厲輕嗤一聲,擺正了頭,看她道:“她不過還有點用,落了把柄在我這裏,不得不聽話。這倔驢次次都是一副傲氣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讓人厭煩,還是乖的合我胃口。這種人,就是馴服。”

“是嗎?可奴婢瞧著她可硬氣的很,要馴服這匹野馬,恐怕不捅上幾刀子出出血,是不行的。大人您舍得麽?”女人的直覺很準,尤其是她們這些自小在這煙花柳巷裏長起來的,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或許比旁人吃的米還多,察言觀色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本事,一個眼神,一句話,她們就都懂得,隻不過客人喜歡她們聰明,又不喜歡她們太聰明。

“你這丫頭,越發放肆了,最近是我性子漸寬了?縱的你們沒大沒小。曾家的人都安頓好了?”

話說這裏已經懂了,再糾纏下去可就沒意思了。隻是雪燕很不甘心,憑什麽?即便是那樣霸道,粗暴,無禮,隱晦的關照,她從沒有得到過。

雪燕點點頭,“大人放心,都安頓好了。您累了一天就睡吧,奴婢繼續給您撫琴。”

——

巍峨佇立的太極殿,無時無刻都透著威嚴,讓人有些畏懼。

“混帳東西!”皇上將手裏的折子怒摔到地上,“幽州布政使剛暴斃沒幾日,幽王就以幽州旱災為由,又向朕要糧。他是打量著滿宮裏都是瞎子傻子嗎?!南方的麥子一石二兩四錢,他幽州地處北邊,盛產圓麥,每石竟多要三錢,三月前對戰突厥征集軍餉,他給朕哭窮,這次倒學聰明了,直接先問朕要東西?是要把朕的國庫掏空了吸幹了,來用天下養嗎?!”

皇上一通火從胸腔湧出來,恨不得立時把幽王廢了。

“他還讓朕考慮裁撤幽恒兩州通往都城的驛站以削減用度。各地驛站皆有定數,北疆州府諸事都是由此往來,那是朝廷的烽火台,他卻想的倒美,減少驛站,怎麽?他是想脫離朝廷的管轄,為今後造反做準備嗎?!”

皇上氣的發抖,聲音響徹極恢宏奢華的大殿,整個皇宮似都跟著顫抖。

龍顏震怒,大殿內的宮娥侍婢早已嚇得顫顫縮縮的跪伏在地,左玉朝小太監使了個顏色,小太監會意,趕忙連滾帶爬的去撿折子。

“不準撿!就放那,朕要讓百官看,讓他們看看這些人貪得無厭的嘴臉。來人,去重華宮。”

——

樊都的鍾樓頂上紅雲翻滾,燒了半邊天。

重華宮裏燃著安息香,宮娥侍婢皆垂手而立,太後斜倚在香山暖榻上讀著一卷《福安誌》,除了外麵幾聲鳥雀清脆啼轉,寢殿內安靜如常。

此時女官傅南霜從外頭進來,屈身說道:“太後,太極殿那邊人來傳話,皇上的鑾駕已經在來這邊的路上了。”

“嗯。”太後看著書卷上的蠅頭小楷,五十多歲的女人依舊風姿綽約,華貴雍容,“總算是想起來哀家這兒了。算算時日,也該來了。”

“瞧您說的,皇上自然是牽掛您。北疆事兒多,這幾日皇上政務繁忙,許久未進後宮,這一來還不是先給您請安。” 傅南霜說著,將婢女奉來的菩神茶端到太後跟前。

“但願吧。你讓小廚房做些芙蓉蓮子酥和銀芋團來,這些都是皇帝平日裏愛吃的。讓蓉兒進來給我梳頭發。”

傅南霜不由笑道:“太後見自個兒兒子,左右不過拉拉家常,還如此看重。”

“拉家常,也是,不過這家事說著說著指不定就成什麽了。你且去吧。”傅南霜領命出去,不一會兒,皇上便到了。

“兒臣給母後請安,許久沒來看望母後了,兒臣罪過。”

此時太後已端坐著,麵上端著慈眉笑意,隻是眼眸深邃洞穿世事一般。

“起來吧。你難得來一趟我這裏,來了便是請罪,像什麽話。”

“好些時日沒過來,今日看母後氣色頗好,兒臣能心安些。”母子倆雖非親緣,但也有養育的情分,皇上多少還是牽掛太後的。

“這段時日我習了習道教養生術,養生之訣,無過一靜。心靜了,無牽掛,自然氣色也就好了。”太後隨意拉扯家常,笑的安穩自然,恍然間真如一對民間母子閑話。

此時傅南霜領著宮娥端了兩盤吃食上來,屈身行禮道:“給皇上請安,太後一聽您要來,便立即命奴婢準備您素日裏愛吃的小食甜糕,奴婢是一刻也不敢耽擱,生怕皇上一來吃不著,餓著了您,奴婢可吃罪不起。”

傅南霜是重華宮的掌事姑姑,也是太後的陪嫁,跟了太後半輩子,是個極聰慧的,一番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說完傅南霜便退到了一側。

皇上輕一笑,拿起精致瓷盤中的甜糕,端詳了一眼:“要說這合宮裏的吃食,就數母後這裏的最好,吃上幾口,煩心事兒都去了大半。”

太後端起手邊茶碗,羽睫未抬,緩緩的吹開盞中沉浮的茶葉沫子,“你喜歡便好,哀家看你這幾日倒是清瘦不少,眼下還有烏青,昨夜沒睡好?左玉,怎麽伺候的?”

太後不怒自威,嚇得左玉立即跪伏在地上,“太後娘娘恕罪,奴婢們不敢不盡心,皇上這幾日因國事操勞,時常憂思,才會如此。”

皇上有些尷尬,故作輕鬆道:“母後別嚇他了,這也是個不經事兒的。別看他是太監頭子,底下人人巴結,其實膽子小。”

“哀家聽說,前幾日皇上在太極殿傳四大臣議事,因為幽州布政使暴斃一案大發脾氣。”

“是,幽州布政使曾鴻是個忠諫良臣,之前是戶部的一個郎中,頗有膽識,勤懇衷心,朕好不容易選出來調去幽州,沒去幾日,趕上幽州鬧饑荒,好好的人卻沒了,兒臣心裏豈能不氣。”

太後點點頭,“那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太後沒有遲疑,而是直接問詢處置,想來其心中已有了計較。皇上冷哼一聲道:“幽州布政使接連喪命,又逢旱災,幽王隻知與朕要糧,卻未有絲毫悔過之心。朕想要幽王上京一趟,陳情述表,這幽州他還能呆不能呆。”

太後幽幽的歎了口氣,深深的看著皇上一眼道:“現如今皇上一點點削弱藩王在封地的有司政權,各個藩王難免有些情緒。”

“正是如此,朕這次才不能再輕縱了他。前兩次朕下旨令其進宮,他便以病由搪塞,這一次無論如何,抬也得把他抬來。”

太後看其態度堅決,轉頭示意眾人退下,在暗處,雙眼眸慢慢變得狠厲,等再轉頭看向皇上時,已又是如往日般慈眉善目,“這事,其實也並非不可,哀家知道皇上的心思。現如今幽州發生這麽大的事,皇上心中有疑,不相信幽王也是情理之中。隻是皇上,你的這些宗親兄弟,有的比你大,有的比你小,當年先皇出兵抗擊外敵的時候,比你大的披甲上陣,比你小的,他們的父輩又哪個不是跟著你父皇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現如今突厥剛消停下來,這裏麵幽王也有一番功勞,你便反身來如此,你說,朝臣怎麽看你,各地藩王又怎麽看你。再往回了說,你都得叫幽王一聲表親,哀家老了,看不得你們兄弟之間鬧了不是,就想安安生生的圖個晚年。”

皇上麵色陰沉,心知太後一心要袒護幽王,有意製衡,此是心氣鬱結,胸腔憋悶。太後垂簾聽政數年,朝中勢力盤根錯節,隻恨當年自己心軟,沒有將這股勢力連根拔起。

幽王是現在為數不多的外姓王族,也是太後的親侄。當年太後還隻是淑妃,其鐵氏一族的男兒在軍中多充任要職,跟著先帝戰場廝殺,屢立戰功。後江河平定,便分了幽州為封地,世襲至今。

皇上被太後說的啞口無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得不說太後深宮婦人,卻深藏功與名。

“母後,這些也都有計較,隻是幽州災民已鬧到都城外了,若這次母後再袒護幽王,那便是置萬民性命於不顧。朕心意已決,最快二月,最慢四月,幽王必得來見。”

話已至此,太後明白再無轉圜之地,“罷了,你既話到此處,哀家也沒什麽好說的。”

皇上走後,傅南霜進殿,太後終究是壓不下一腔怒火,將手裏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好啊,看看,這就是哀家養出來的好兒子。現如今是越發厲害了。”

大殿內所有人都跪地,懼怕間屏住呼吸,其中一個宮女被嚇的叫出聲兒來,太後循聲看去,滿臉厲色,嚇得宮女趕緊跪地求饒,哭求連連。

“拖出去捂住嘴給哀家亂棍打死!”太後說著,胸口因極度生氣而起伏不定。

此時隻有傅南霜鎮定如常,招招手讓人收拾這一地碎片,而後讓所有人退下。待其稍微平複了些,這才細語柔聲說道,“太後不必生氣,隻是讓幽王進京而已。”

“哀家不生氣?你瞧瞧他幹的事,幽王進京,還能回得去?現在是哀家的侄子,下一個就是哀家!哼,孩子大了,想要江山了,卻也不看看這十幾年是誰在撐著,他想要,也得問哀家願不願意給!葛冒郝那邊怎麽樣了?”

傅南霜道,“奴婢剛得了信兒,城外災民聚多,恐有不測,一切皆按太後的意思,最多三日,城外必亂。”

“好,他想在幽州放火,哀家就先讓他城門失火,到時候救與不救都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