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出了應天府,隔日又去了碩言堂,張連一到就被裴老叫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其餘三個人被這事也鬧的沒緩過勁兒,呆坐了一下午愣是一句話也沒說。

裴老十分詫異幾人竟然平平安安的回來,其餘的沒有生氣,也沒有叱責,隻說是等穀老回來再做定奪。之後又十分後悔當時秦文幫張連時,他沒有問明此事。這下卻讓張連更加自責。

他們不信官府就這麽輕易放過這事兒,讓他們平安回去,始終提心吊膽。其餘三人問沈雲笙被叫去問了什麽,沈雲笙說了大概,卻始終不願提張連被禁考一事。

經此一事,她反複想著覃斯厲說的話,或許他們太自信,太魯莽,自以為讀了些書,卻從不知這世間的事環環相扣,息息相關,從不是表麵看的那麽簡單。沈雲笙又想起他們曾經代表宣社去樊都附近去遊說,去講學,去宣揚所謂的正道,這真的是條對的路嗎?這背後又是誰在操縱?

岑啟實在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他從來不願讓自己的情緒陷入什麽事裏太久,人生在世本就短暫,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正事。於是提議晚上去湘河賞夜景,與其在這裏坐以待斃,惴惴不安,倒不如去肆意灑脫的遊山玩水,飲酒高歌。

傍晚湘河上暮色蒼茫,夕陽最後一片餘暉在天邊柔和的漫開,畫舫慢慢駛離河岸,等天色已然暗下時,遊船已經晃晃悠悠的飄到了河中心,兩岸的嬉鬧聲,樂曲聲悠遠希微,隻有倒映在河裏的星點燈火輕輕**漾著。

岑啟向來出手闊綽,隻他們四人遊賞玩樂,他卻要了個豪華畫舫。這畫舫雕梁畫柱,華麗錯落,中艙是個精致玲瓏的四腳亭子,飛簷翹角。前艙的幾個女子霧鬢雲鬟,柳嬌花媚,絲竹琵琶不絕於耳,張連就站在那八仙桌旁,一副筆墨紙硯,將此情此景盡寫在詩裏,當真是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無邊享受。

其餘三人在中艙圍坐一桌,美酒佳肴,一起交談著,擺酒賞月,唱戲謝神。

周元昌將眼前的酒一飲而盡,歎了口氣衝不遠處的張連說道:“品鶴,你就別難受了。好在咱們現在都平安回來了。你看浮曦兄為讓你放寬心畫舫美嬌娘都來了,你還苦著個臉做什麽。”

岑啟不說話,自顧夾了眼前清涼可口的小菜,這幾日雖暖和,夜間還是有些涼。示意丫鬟把艙內的花窗的關上。瞥了眼張連,嘴上卻依舊不饒人,“就是,不識好人心。”

張連緊皺著眉,要說其他三個是覺得沾晦氣,張連是真如被捶打了一番,往日裏那意氣風發,精神抖擻的樣子此刻已**然無存。他放下筆,從前艙走過來,“唉,浮曦兄,賀繁兄,並非弟刻意如此,弟隻是想不通,城外那麽多災民,每日餓死無數,他們之所以背井離鄉,那是在自己的家鄉活不下去啊。來到這裏卻被拒之門外,皇上是天子,為何不管子民的死活,那可是我們賴以信任的君父啊。這事我不後悔,可連累各位,是我的錯,我自罰三杯!”

其餘人都沉默了,說著張連連灌自己三杯,他平日裏也是個不勝酒力的,喝到最後一杯生生給嗆了出來。

周元昌趕緊上前止住,“好了品鶴,你不用這樣,借酒消愁又何必。我知你心中難受,可這也該適可而止向前看。黎燭,你倒是勸勸啊。明日裏就你點子最多。”

沈雲笙抬眸看向周元昌,心思卻沒在他的話上。岑啟看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湊過去悄聲問道,“你怎麽了?從裴老那出來就一副被勾了魂的模樣,怎麽啦,還想那事兒呢?你也別想了,裴老都沒說什麽,等穀老回來這事兒早過去了,都城裏再有流言又能怎樣?”

沈雲笙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倒不是想這些。”

“那你想什麽?”

“我在想,浮曦,你有沒有覺得裴老的態度很奇怪。秦文被抓,他之前和穀老和裴老關係頗深,裴老卻沒有絲毫驚訝,更沒有因此而煩憂。還有,若放在平日,裴老是最重視宣社聲譽的,咱們此舉或多或少也是好心幹壞事,可裴老卻什麽也沒說,連一聲責怪也沒有,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岑啟想了想,一手摩挲著下巴,“是有些反常。不過倒也都在情理之中,你想想,他心中再如何想,怎會和咱們說道。再說事已發生,他也多說無益。還是得等穀老回來再做定奪。倒是你,敏感多思,有時候是好事,可有時候卻是作繭自縛,自己給自己添煩惱。”

岑啟這邊話音剛落,沈雲笙有心再說,那邊張連便喊叫起來打斷二人,“看什麽?!我是心寒,心寒啊。佞臣擋道,忠臣受阻,宣社平日裏議論朝政,奔走遊說,我們想要開放言路,振興吏治,不就是為了百姓?可現在百姓就在眼前生生餓死,卻無人問津,黎燭兄,你說我們怎麽往前看?”

“品鶴,你要這麽想,其實你這一鬧也並非壞事,你看官府不就想法子把這些人北引了?所以說,咱們也算是歪打正著,全身而退嘛。”周元昌總是能在壞處堆裏挑好處。

岑啟不說話,今日讓大家來本就是要脫離那種壓抑的氣氛,但他現在算是意識到了,隻要帶上張連,他就會把自己極其正經且苦難的命運基調傳給別人。

沈雲笙看著外麵的夜景,目光幽遠,經此一事她覺得自己心境似乎變化了許多,“興許皇上也有他的難處,經此一事,我倒覺得我們知道的太少,以前有人說過百無一用是書生,以前總不信,現在卻不得不信。就好比這次的事,單靠我們自己,什麽也辦不成。所以,我們還是要做好自己的事,無論這世間有多混濁不堪,我們總在正道上,心總沒有錯,隻是有時看得少,方式錯了。所以並不用自責。”

“啊!黎燭兄說出了我的心聲,我就有這樣的感覺,可卻說不出,要說這次也多虧了黎燭,若不是他機敏果斷,恐怕你還是一個人呢。當場就被吃了哈哈!”周元昌大著嗓門兒,明顯也是想調解下氣氛。

岑啟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敲,“來!就為咱們這書生意氣,赤膽忠肝幹一杯!從此以後,都是從玄天衛手裏過了條命的人,宣社士子還有什麽可怕的,來!”

這話說的人心血沸騰,張連起先還猶豫,岑啟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四人這才應和著舉杯,既是為這次大難不死慶祝,也是為未知的將來壯膽。

“來,將那些姑娘們叫進來,一起喝酒吟詩,猜枚行令。”岑啟吩咐身邊丫鬟。不一會兒四個姑娘從前艙走進來,說實話沈雲笙多少還是不習慣這種場合,自己雖然自詡儒生名士和大家混在一起,可這問柳尋花的事讓她多少不舒服。

她回頭瞥了一眼站在眼前的鶯鶯燕燕,穿的皂衫紅藍橘青,直到看到最後一個,沈雲笙忽然屏住了呼吸,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瞪大了眼睛。雪燕!

樊都城真是巴掌大的地方,這都能遇到熟人,雪燕知道自己是女人,又知道她與覃斯厲的交易,這讓她心裏無比尷尬,扭過頭時已然一手扶額,蓋住了半張臉。

“黎燭,你這是做什麽?害羞啦?”周元昌坐在沈雲笙身邊,看她半捂著臉,露出的耳朵尖已經紅了一片。

周元昌卻有些好奇,問道,“你沒去過?還是個‘雛兒’?他這話一出,隨帶著沈雲笙就將手中的筷子撇過去,“就你話多。”

其實在這幫儒生中,和這些妓館裏的女子吟詩弄月,舞文弄墨都是常有的。他們不比一般‘piao客’,隻圖**。他們要的是精神享受,談情說愛,紅袖添香,這就有意思多了。若伺候的好了,還能贖了身當小妾,也算是有了依傍。

岑啟哈哈一笑,招手讓她們過去,雪燕走過去輕輕落座,常聽說槿豔館的頭牌色藝無雙,而且品格超群。這幾次看下來,讓沈雲笙覺得眼前女子舉手投足倒不比那深閨小姐差。

站在一旁的嫩娘心裏忍不住了,自打上次柳眉走後,她就感歎自己容顏易老,若再等恐怕真就沒戲了。到時候沒用了不但會被大家欺負,說不定不知什麽就會被鴇母賣了。她不是沒見過自己曾經的姐妹有多慘。

於是嫩娘搶先扭著纖細的腰肢走到岑啟和周元昌之間,她一眼就能看到,今天晚上最正經主兒隻有正座上的那一位公子哥兒。“岑相公許久不來,不會是有了別人,忘了奴吧,奴可不依。改日要公子陪我去遊鳳冥山才行。”

岑啟哈哈一笑,對於這樣主動投懷送抱的場麵,他向來來者不拒,甚至享受其中,“這有何難,到時拉著大家一起,隻是別累著嫩娘就好。”

雪燕畢竟是有主的人,出來接客隻是圖個樂,被嫩娘搶了風頭也不甚在意。她坐在岑啟身邊,有些矜持。狹長的鳳眸將在座的幾人掃視了一圈,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沈雲笙身上,輕聲詢問道,“這位相公是…”她心裏明鏡似的,但麵上文靜清雅,裝的極好。沈雲笙不由感歎,覃斯厲身邊的人,個個都不簡單。

“哦,這位是沈笙沈相公,這是他第一次來,你們姐妹可得伺候好了。”周元昌在旁塞了一口菜,嗚咽著嗓子說道。

“沈相公有禮。”雪燕頷首微笑。

“好好,雪燕姑娘好。”沈雲笙有些不知所措,她將眼神錯開,看向別處。

“沈相公第一次來畫坊,可能不知道咱們姐妹的規矩,新來的公子要先自飲三杯,不僅如此,一會兒猜拳行酒,要和我們各個姐妹一一來過,這才罷休。”

沈雲笙一聽這話感覺不妙,也有些疑惑。這雪燕明知自己是個姑娘,這不是擺明了要為難。找她這麽玩,今晚還回得去?沈雲笙犯難道,“這恐怕…雪燕姑娘,別的我都可依你,隻是這喝酒…”

此時張連看沈雲笙麵露難色,幫腔解釋道,“唉,雪娘子,你可不知,沈公子向來不勝酒力,你讓他如此,恐怕今日可就回不去了。”

雪燕十分嬌媚的瞥了眾人一眼,又看看岑啟,“岑公子,您瞧,奴家還沒說什麽,張相公就替沈相公擋酒說情,咱們姐妹來陪大家,就是圖個樂兒,這恐怕不好吧。”

岑啟了解沈雲笙,他雖能喝酒,可這酒量實在一般。於是有些不好意思衝雪燕笑了笑,“品鶴說的對,黎燭兄的確不勝酒力,這樣吧,他的酒我替他喝了。多少杯我都認。”

放在往日,雪燕斷不會如此,若不是真的才學高的,她連理也不帶理的。可是眼前的沈雲笙,一見她就讓自己莫名討厭。想起那日覃斯厲叫人給她買衣服,就連帶前兩日他們在城外聚眾鬧事,原本覃斯厲根本不願管那檔子事,隻是聽人說裏麵的書生有個叫沈雲笙的,他便什麽也不管不顧的去了,這讓她心裏燒的慌,她從未見過自己的主子會如此在意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沒見過幾麵的女人。

她雖不敢在覃斯厲麵前流露,卻會把這氣撒到沈雲笙頭上,今日見到正主,怎麽也想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