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言堂曾經是一個三進院改造的書院,外有八字牆,內有影壁,本有四個前後串通的門與圍牆,後來將中間的兩間院打通作書院,修整成一個寬闊的場地,後麵有一座堂樓。
後來成立宣社,除了有老師在這裏講學,每逢遇到什麽大事需要商議大家就會在這裏聚集,平日裏也可供一些上京趕考的書生住宿讀書。
此時沈雲笙剛一進院子,就看到岑啟和陳阿水一群人在廊廡下品鑒著一副畫。陳阿水本就壯碩,此時一臉怒氣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老牛。而岑啟雖然和他說著,卻是個翩翩如玉的貴公子。
“這怎麽可能是假的!顏輝的《鍾馗雨夜出遊圖》,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子從外頭淘的?你說假的就假的!”陳阿水此刻叫嚷著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他雖隻算的上半個讀書人,可仗著親娘舅在朝廷做大官,再加上父親是曾經蘭亭書院的老師,這裏有好些人都是他爹的學生,每每見人總是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岑啟雖也算是有些小功名,可現在卻拿大在他麵前叫囂,他自然生氣。尤其此時陳阿水已經七孔生煙,而岑啟還各種悠然自得,他就更生氣了。
“我可沒說這是假的,我隻說這不像真的。”岑啟抖機靈玩這種文字遊戲,多少讓陳阿水感覺有些受辱,旁邊圍了一圈人準備看笑話。岑啟卻不惱,繼續笑吟吟的說道:“不過要說這真假自在人心,撫蘭兄何必如此執著。你覺得是真的就是嘍。”
這話說的更激起了陳阿水心裏攛掇起的小火苗,他掃了一圈人,正好沈雲笙走過來,於是準備捏個軟柿子,十分粗魯的指著他道,“你過來看看,我這幅畫到底是不是真的!”
“哎哎哎你幹嘛,君子動手不動手,禍不及他人,你氣急敗壞動什麽手啊。”岑啟一看他這麽對沈雲笙,皺了眉頭甩開陳阿水。
沈雲笙也生氣,無緣無故被人拎小雞似的。看她又瘦又小好欺負啊。
陳阿水此時像是失去理智,根本不管旁人指責, 惡狠狠衝著沈雲笙命令道,“你,看看,這幅畫到底是真是假!”
沈雲笙心生不悅,用手撫了撫被他抓皺的衣領,隻看了一眼那畫便也不客氣道:“這種假畫還用看嗎?且不說別的,宋朝的畫家大多不會加蓋本人名字,且就算有印章也是以銅玉為主,你這幅畫上的落款,這色澤裝裱,一看就是贗品。”
沈雲笙寥寥幾句真話卻是讓對方暴跳如雷,岑啟說假下他麵子還能忍,而這是哪裏來的野猴子也竟敢如此,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陳阿水惡狠狠道。
“再說一百遍還是假的,假的真不了,真的更是假不了。”遇到這種不講理的人,沈雲笙根本不帶怕的,就算挨打也不怕,動嘴就更不怕了,能和你大戰三百回合不帶停的!
周圍人多是有看笑話的竊竊私語。這下可真下不來台。話未說完,陳阿水便氣急敗壞的準備朝沈雲笙揮拳過來,卻被一股力量在半空中死死的鉗製住了。不是旁人,正是張連。
“你幹什麽陳阿水?!要犯混就出去,這裏不是你撒潑的地方。”張連比他們都大幾歲,為人正直明理,他師從幽州布政使曾鴻,又很受裴老器重,大家都覺得他前途無量,這一幫人裏有些威嚴。
岑啟一看這架勢忙說道,“品鶴兄你來得正好!你可看到了,是他要動手的,不能怪我們。”
沈雲笙本被嚇了一跳,看到救星來了忽然也就不怕了,挺起胸膛挑了眉尖應和道:“是啊,他拿一副假畫被識破,惱羞成怒,原形畢露了!”
“你們胡說!胡說!”陳阿水使勁掙脫了張連的鉗製,還在叫嚷著。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一會兒穀老就來了,什麽時候了你們還在為一副畫爭執。”張連沒好氣的看著眼前幾個人,又轉身對周圍人道:“都散了散了。該幹嘛幹嘛去。”
“怎麽了品鶴兄,發生什麽事了?穀老怎麽突然要來?”要知道平日裏若非什麽緊要的大事,穀老一般不露麵。
張連沉著臉道:“幽州布政使曾鴻曾大人,前夜死了。”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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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在碩言堂瞬間炸開了鍋,曾鴻曾經也是宣社的一員,而且威望很高,即便後來外放做官,也時不時捐些銀兩,和社裏朋友互通書信。
幽州的災情朝野裏傳的玄乎,其實隻看那城外紮堆的流民便知道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這事宣社有點人脈的便四處打聽,大家交換信息,再討論推測,大概八九不離十。
穀老更是不知去了多少封信,擔心這幽州的旱情蔓延,生靈塗炭引發百姓暴亂,更擔心皇上怪罪曾大人。
不一會兒大家在院子聚集,“黎燭兄!黎燭兄!”沈雲笙隨張連岑啟他們坐在石凳上,一個灰衣圓胖的青年便拱手走上來,他滿臉興奮,就連一雙眼睛也透著股勁兒。
“賀繁兄,好久不見,你幾時從豐登老家回來,弟竟然不知道!”沈雲笙亦拱手見禮,說實話,此時大家聚在一起,雲笙那時常壓抑的心就像豁然被打開了似的。
“我前兩日才回來,得虧我回來,若再晚恐連城門都進不了了。許久不見,弟心裏甚是思念。回來的路上若不是拖有妻兒,恨不得快馬加鞭的飛來!”
賀繁本名周元昌,是宣社曾經的領袖周仁義的兒子。隻是後來其父親因得罪先帝被貶黜出都城。後被平反,周元昌才得以科考的資格。他發奮圖強,立誌為民造福,此次進京就是為了來年秋闈。
此時大家各自在庭院裏的石墩上落座,周元昌青白臉上的圓眼睛骨碌碌來回看了一圈兒,然後才湊近沈雲笙耳邊道:“聽說曾大人死了,可當真?”
沈雲笙還未來得及回他,穀老手拄著天台藤杖和其他幾位宣社領袖正從裏麵走出來,他的眼神由憂愁到憤怒,又憤怒再到無奈!
“朝野棄民,四海不安呐。”穀老額頭皺紋深如溝壑。這一聲,也讓原本喧鬧的庭院變得安靜下來,這次聚會來人本也不多,二十幾人均是宣社人士。帶頭的便是穀老,隻見他表情凝肅,衝斐老擺擺手,示意他先給大家說。
斐老點點頭道,“三日前,幽州布政使曾鴻大人,被人殺害了。凶手不知所蹤。”
陳阿水第一個霍然起身,想也沒想就叫嚷道:“死的好。幽州至今上萬流民無家可歸,焉知不是老天要收了他。若不是因此等鼠輩故意隱瞞災情,朝廷無法及時賑災,何至於如此慘狀。前幾日城外寒江上來往的船隻都停擺了,就是怕流民進城,可見災情之嚴重,百姓生靈塗炭。”
張連當年便是由曾鴻點的會試二甲十三名,後拜其為師。感情自然不一般,隻是他亦懂得審時度勢,麵對他人對自己老師的汙蔑,強壓內心的憤怒,說道:“此言差矣!曾大人曾經在乾州帶領萬民修河築堤,不眠不休,若他真如此不堪,又為何如此事事親力親為。幽州地界兒,本就是幽王一手遮天,前幾任布政使也是舉步維艱,曾大人如此,定是有難言之隱。再者曾大人秉政期間也多番啟用我宣社中人,如今遭難怎可這樣說。”
“什麽難言之隱,比百姓的命還重要!我看你是故意為其開脫吧,誰不知道此人是你的老師。”陳阿水想也不想說道。其餘人見狀,也隨聲附和了幾句。
眾人爭論不休,底下更是竊竊私語不斷,沈雲笙認真聽著,忽然看到裴老身邊有個生麵孔,坐在那眼神有些迷離,似懂非懂,於是碰了兩下岑啟的胳膊,問道,“那是誰?怎麽沒見過?”
岑啟順著沈雲笙的眼神看過去,“那是裴老的一個朋友,還是個布莊老板,叫秦文。”
沈雲笙看過去,那人穿著華貴,大拇指還帶著個特別紮眼的玉扳指,倒有些納悶,現如今這外麵的商人權貴竟也願意加入進來。也是,前陣子皇上為北疆打仗讓各大商戶出錢出力,這事兒卻被戶部尚書壓了下來,誰都知道戶部尚書王啟卓是宣社出來的,多多少少算是保全了這些人,現如今便立刻來走動,沈雲笙不免覺得這些人現實,勢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