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稍安勿躁。”裴老發話,及時製止了他們的相互攻訐。隨後說道:“幽州布政使曾鴻大人之死,我輩等雖痛心疾首,是非功過,隻是還不到爭辯的時候。各種緣由紛繁複雜。”
“裴老此言差矣。”一時不發話的穀老站起身來反駁,他負手而立,眼光幽怨又略顯惆悵,隻是麵容堅毅,“此次幽州大旱,恰是因其未及時上報,又未有開倉賑災,曾大人雖是我宣社中人,可錯便是錯!無論如何,江南士子不是瞎子,天下百姓亦不是傻子,一方布政使不能救民於水火,隻讓人痛心!”
穀老此話一出,裴老多少有些尷尬,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在眾人麵前難堪。他本就被穀老壓一頭,每五年的宣社領袖大選,總是連續兩屆以微薄略勢輸給穀老,平日裏自己雖不爭不搶,可穀老每每行事強硬,說話耿直,不顧及彼此麵子,他早已被壓的十分不爽。現在又是如此,裴老心中冷哼,自己如今結交朝中權貴,有朝一日定要壓過他去!
想到此處,裴老又稍微緩解了下一股腦湧上來的恨意,微微笑道:“穀老說的也不無道理,隻是現如今除了幽州災民南逃,還有朝廷追加‘農稅’一事。北疆戰事雖有所緩解,可連年打仗,再遭大旱,國庫空虛,皇上現已召令四大臣商議此事。若此事商定,對於百姓無異於雪上加霜,遂今日欲與諸公共謀此事。”裴老說著話,內心激**的厲害,就連臉上鬆弛的皮肉也隨之抖動。
“裴老,此事萬萬不可。北方連年遭難,別說是交供納稅的糧,就是百姓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飽。學生還聽說,那些地方官員為了收稅,完成每年考核,對於交不上糧的農民所用酷刑,殘忍至極。雖說南方還好些,可若再加農稅,必定人人自危,百姓不安,不安則引暴動,這種情況已在北方初見苗頭。”岑啟挑了頭,眾人便開始附和。
“是啊,已是苦不堪言,再加稅收,豈不是讓人去死,去反?!”周元昌性子急,氣的直拍桌子。
“現如今皇上心腹大憂唯有北疆戰事紛擾不斷,旱災流民難道就是疥癬小疾,不足掛齒?”
“懇請穀老轉達郭大人,上疏陳情於皇上。”
“若聖上執意行之,我等就訴哭陳情於午門外!”
大家爭論不休,他們臉上都蒙著一層凝重的表情,氣憤者更是捶桌頓足。
隻有沈雲笙仍舊坐在一旁看著大家激憤異常。她在心中亦是將各方利益都想個透徹,現如今朝廷兩難,若減免賦稅,那北疆三軍再無法作戰,若戰事敗退,國將不國。若加收農稅,就是逼百姓去死,可民為邦本,若民不定,天下則不安。
周圍人吵嚷不斷,沈雲笙一言不發,反而在人群裏顯得與眾不同。“這位小兄弟,你怎麽看?”穀老捋著胡須掃視了一圈眾人,注意到這個一直安靜的年輕人,他目光堅定,沉心思索著。
沈雲笙先是一頓,顯然沒想到會被穀老點名,這可是個機會!她心中一震,後又立馬強製平複下來。
她恭謹起身,索性落落大方的說道:“依學生看,此事不可片麵取之。雖說北疆戰事暫定,可突厥人尚未完全敗退,國庫空虛,若再要打仗,實在是個大問題。敵夷來犯而無力阻擋,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與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那依你的意思,就要增加農稅,將百姓往死裏逼?!”陳阿水大聲反駁道。他因方才的事本就憋著氣,待沈雲笙一開口,立馬壓倒性的反駁。
沈雲笙搖搖頭,並不受其影響,繼續坦然說道:“北方百姓連年遭戰,又遇天災,顯然已無力支撐。依學生愚見,朝廷存糧,無非是怕戰事一來,軍糧斷供。如今戰事稍歇,兵士可務農耕種,自給自足。再者就算朝廷大量收糧屯糧,因不知何時敵軍來犯,時間久了也會變質,實不必如此。再往深裏說,國家內憂外患,也是本身朝廷法製不完善,還有內部的黨派相爭,權貴大璫各懷私利。源頭起於幽州,幽州有幽王,幽王背後是太後,是朝廷。若此結不解,還會有層出不窮的民怨糾亂。學生以為,撥亂反正,力矯積弊,不痛心改革,不足以圖存。”
沈雲笙說完周遭一片寂靜,她左右看看,心道自己是否說的太過犀利,手在袖子裏握了拳,卻不知何時已經有些因出汗而變得濡濕滑膩。轉念一想,管他的,說了便說了!
穀老若有所思撚著白須,看著眼前略有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深邃的眼裏透出光來,他深知這幽州的症結原不在布政使無能,而是這地方被幽王牢牢掌控,背後的利益盤根錯節,個人私欲膨脹,若不根除一切便是空談。眼前人看的通透,十分難得。
“這位小兄弟在何處高就?”
沈雲笙猶豫了下,眼神有些許尷尬的閃躲,“學生現如今…未在何處謀職。”
“哦,那是舉子還是貢生?”從這問話裏,顯然能感受到穀老對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給予期許。
“學生…學生…未曾科考。”因為自己身份特殊,根本無法科考,這也是沈雲笙混跡這些人中一個尷尬的點。
此時陳阿水在一旁冷笑,揮了袖子嘲諷道,“嗨,這麽厲害,我還以為是個解元呢。”
沈雲笙低著頭一言不發,她心裏一時間憋著氣,要不是有這麽多人,定要跟著孫子打起來!
“沈兄沒參加科考又怎樣,卓犖高才學照樣甩你十八條街。你倒是個秀才,隻會拿假畫糊弄人。”岑啟不知為何,打心眼兒裏維護沈雲笙。他一直覺得沈雲笙雖沒什麽功名,可其才華不得不讓人折服。
穀老也沒再說話,沈雲笙理解,在這些老夫子眼裏,功名是天,三年一比,八股取士, 如果沒有個身份,就算是再厲害,也是嘴皮子功夫,入不了主流。
之後各方激烈爭辯,卻好在礙著讀書人的身份沒有打起來。這若放在菜市場,估計都得互相扔爛菜臭雞蛋不可。
最後的決定便是大家裁決出辦法來,朝廷內為官,在各府作幕僚的繼續打探消息,並將社裏的宗旨宣揚出去。而其餘人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遊說,並時刻關注民生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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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散了之後沈雲笙多少有些失落,恰好岑啟叫了她和張連去水灣街上的仙情醉,這是個二層小樓,要說在這條魚龍混雜的街上卻是獨特,別的店家都是風風火火的招攬客人,這家卻一直不溫不火,老板也不甚熱情,用他的話就是人得閑到他店裏喝酒,就是圖個清淨,人多了反而壞事兒了,再說就一個夥計,累著了算誰的?
於是三人經常在這裏聚,點的就那幾樣,一碟鹹豉爆肉,一碟涼拌三絲,再配上個蓮花肉餅,再來一壺仙情醉,那滋味,皇帝老兒來了都不換!
隻是今天張連過來一隻陰著臉,話也少,直到菜上齊了,酒也滿上了,也沒見他提口氣。
“我說品鶴,你這又是怎麽了,該說的穀老不都說了,我們照做便是了。我知你心裏堵,男子漢大丈夫,一味消沉也沒用啊。倒不如吃飽喝足了擼起袖子幹就完了。”岑啟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活得灑脫肆意,也是家境一直富裕,本來愁的就少,倒生出幾許沒心沒肺的感覺。
“是啊品鶴兄,曾大人的事我們都很痛心,但這些事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現如今人微言輕,我們隻能盡自己綿薄之力,若這點心思都沒有了,就真的沒意思了。”沈雲笙也在勸說,她心裏不愁嗎?也愁,可每每坐到這裏,和至交好友一起,就刻意不去想那些煩心事,她有時候心裏羨慕岑啟,心大雖藏不住事,也不放事。
張連似乎聽進去了,仰頭悶了一口酒,歎了口氣,“唉!曾大人是我的恩師,我比誰都難受,可更讓我難受的事旁人的誹謗,我又恨我自己,方才有人往老師身上潑髒水,我卻不知該怎麽說。前幾日我出了趟城,城外的景象讓我震驚,都是從幽州過來的災民,恨不得將那路上的樹啃光了。我雖有心,但無力啊。”
沈雲笙聽著話,感受到他的無奈,忽然想到了什麽,“我記得你曾說過有個和你同門的師兄,現如今在宮裏做官,他同你都師從曾大人,想來你去找找他,或許能說上寫話?”
張連擺擺手,“你以為我沒想過嗎?那師兄我本不了解,也是老師偶爾談起過,早些年就與老師斷了聯係,後來聽人說過一嘴而已,在什麽…玄天衛。”
“玄天衛?你是說皇上親衛?替皇上掌天下巡查緝捕的玄天衛?別別別,那些人可不是咱們能招惹的。”岑啟夾了口菜,連連擺手道,像是說到哪個瘟神。
“怎麽了?玄天衛有那麽可怕?”沈雲笙並不了解大內皇城裏的事。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隻是不止一人給我說,這輩子宮裏最不能招惹的兩類人,一個是玄天衛的人,一個就是司禮監。在人家眼裏,咱們就是螞蟻,捏死你都不帶讓人知道的。”
“管他呢,總歸我不會去找。哦對了,黎燭,浮曦,我想去城外救濟!你們願不願意與我同去。你們不知,我那日去看,幽州的流民實在是慘,老子眼睜睜的看著兒子餓死,我想我雖不能做太多,可至少能讓他們有命活著。”這話說的大膽,到讓兩個人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朝廷沒派官員去救他們?那麽多災民,你打算怎麽救?”岑啟夾了口菜,問道。
“說來也怪,朝廷有派人去救濟這些災民,可卻不在皇城外,而在從幽州到樊都的必經路上,好像是在七灣縣,剛好在兩地中間。這雖是救了一部分人,可那些已經在皇城外的百姓們卻怎麽還有力氣過去?隻等著餓死。至於怎麽救,我打算先在咱們社裏募捐,再不濟就去遊說城裏的富戶,北城的貴戚攀不上,南邊的財主還說不動嗎?想來應該也不難。”
張連越說越激動,岑啟不表態,他多少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實際。而沈雲笙本來想說什麽,卻看到張連滿臉興奮的樣子,不好勸他,這法子必然行不通。隻開口道:“我說品鶴,我明白你心切,可這城外災民實在太多,而且別說咱們,就是朝廷也不知能拿出多少糧食給他們,一天多少,又能撐幾天?”
“能撐幾天是幾天,總好過眼睜睜的看他們死不是?倒是浮曦你,平日裏花起銀子撒灰似的,偌大的鳳葉河房包下來眼睛連眨都不眨,到了這事兒上卻不理不睬。”張連看著眼前兩個一個低頭不語,一個麵露為難,說道,“你們怎麽不說話?總說要拯救社稷蒼生,現在真到事兒上卻不吭聲了。好,你們不幫我,那我自己做,這太平世道誰都想要,可偏偏容不下這些百姓!”說完,張連又連悶了幾大口酒,撇了杯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