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期末考考得不錯,班主任說他第一誌願沒什麽問題。馮女士知道後龍心大悅,越發覺得自己基因優良,生的崽天資聰穎,於是動作利索地寒假裏再次將他打包丟到了自己老娘家,繼續放任自由。
沈放辛辛苦苦學了一學期,終於得以休息,簡直想天天在家看電視看漫畫睡大覺。外邊天氣越來越冷,在沒有暖氣的南方他連被窩都不想出,早已謝絕了鍾憶他們的一切外交(外出交際)活動。
照理說除非天塌地陷,不然沒什麽事能撼動沈小爺將床板坐穿的念頭。可隻有一個人,他的事,沈放是爬也要爬起來去做的。
淩君則在敬老院演出這天,沈放早早就起來了——大概十點左右,比他往日裏不到中午不起床確實早了點。慢騰騰穿好衣服,再一番洗漱,吃好中飯沈放便騎著他外公的鳳凰牌自行車,迎著凜冽的寒風出門了。
他早先就問淩君則要來了地址,知道是哪家敬老院,直接就將自行車騎到了門口。
怕裏麵的人不讓進,沈放靠在外邊等了許久,直等得手腳僵冷血都要凝成冰碴,傳習院的車才堪堪到達。
終於來了,再不來他都要凍這兒了!
沈放朝手心嗬了口氣,搓著手往車那邊走。
車門一開,先下來兩名中年女老師,接著一群穿著戲服臉上化著各色妝容的學生緊跟其後魚貫而下,一下給沈放看傻了眼。
他沒想到他們來表演竟然是全副武裝過來的,他一下子似乎得了臉盲症,眼花繚亂之下都不知道去哪裏找淩君則。
人群很快將他淹沒在其中,沈放頃刻成了無頭蒼蠅,一通亂轉。
“沈放!”
正著急著,聽見有人叫他,沈放條件反射一回頭,撞進了一雙旖旎動人的眼眸中。
淩君則穿著一件皎月繡花帔,頭上插滿點鑽頭麵,頰邊戴著絨花,臉上略施素妝,描眉畫目,姿態妍麗至極。
他對著沈放淺淺而笑,沈放心髒立馬漏跳了一拍,呆滯了三秒才反應過來。
明明五官還是那個五官,但總覺得……不太一樣了。
“……淩君則?”
對方朝他走過來,用手裏的折扇敲了下他的肩:“怎麽,不認識了?”聲音果然就是淩君則的。
這能認出來才有鬼啊!
沈放暗自腹誹,嘴上卻說:“有點……不習慣。”
他覺得心裏怪怪的,一雙眼不知道放哪裏,但又一下子說不出來自己到底在糾結些什麽。
兩人跟著大部隊一起進了敬老院,一邊走他一邊問身旁的少年。
“你頭上戴這麽多東西重嗎?”
淩君則斜睨了他眼:“當然重,而且勒頭勒得我頭皮都麻了。”
沈放對他充滿了同情,然而愛莫能助。
走得近了,他聞到淩君則身上有股香味,不知道是衣服上的味道還是脂粉的味道,若有似無,宛若深穀幽蘭。
他忍不住靠得更近去嗅,沒想到被淩君則發現,一臉古怪地看著他。
“你做什麽?”
沈放臉都要紅了,忙解釋道:“我聞到你身上有股香味!”
淩君則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你這放在古代,可是個地地道道放浪形骸的登徒子了。”
沈放愣住,細細琢磨了一番他的話,立時腳步一頓,憤憤道:“唉臥槽你是說我剛在調戲你是吧?”
雖然……的確有點像那麽回事,但他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淩君則已經獨自往前麵走了,聞言微微側首看向他,手中扇子往前指了指:“快跟上。”
一副“這個話題就此終結,不要多廢話”的樣子。
沈放一口氣被憋在心裏,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徹底消下去。
敬老院有個娛樂室,還挺寬敞的,搭了個小舞台,淩君則他們就在那裏演出。
底下一排排椅子上坐著三四十名老人,從六十幾歲到八十幾歲都有,沈放跟淩君則分開後找了個空座位坐下,離舞台還挺近,身邊坐的是個看起來年逾古稀的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穿西裝打領帶,一派正式,腳上還踩著一雙鋥亮的皮鞋。雖然已經頭發花白,精神看起來卻仍然很好。
“小朋友,你也是傳習院的?”老先生主動和沈放搭話。
“不是,我朋友是傳習院的。”
“哦,來捧場的。”
沈放笑了笑,說是啊。
老先生開始抱怨:“這兩年唱得好的少了,我還是喜歡以前幾個老藝術家,唱得是真的好。”他問,“穀曉川知道伐?”
沈放不知道,隻好搖搖頭。
老先生有些失望,用一種恨其不爭的語氣說道:“那沒法跟你說,連名角穀曉川都不知道!”
沈放覺得這老爺子脾氣還挺怪,小心翼翼開口:“我朋友也唱得很好。”
老先生一臉不屑:“黃口小兒哪能和穀曉川比!你朋友唱什麽的?”
“乾……旦?”沈放記得是這麽個名詞。
這下老先生有些吃驚了:“喲,這年頭唱乾旦的不多了。年輕一輩裏我看有幾個不錯的坤生,不聞雌聲、扮相俊秀,唱巾生是不錯的,就是不能唱大官生,一唱就露餡,沒嗓子。”
沈放連連點頭,其實都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乾旦唱得好的現在不多了,主要還是扮相和身段比不過坤旦,不知道你這位朋友怎麽樣。”
老先生話裏的意思其實是“你朋友估計也不怎麽樣,就是不知道差到什麽程度”,但沈放是完全聽不出來他話外音的,還認真地回答了他。
“不論上不上妝,他都是他們班長得最好看的!”少年人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
“那我可要期待下了。”老先生隻當他是自吹自擂,並沒有真往心裏去。
淩君則的戲被排在最後一場,是壓軸演出。沈放本來就對疁劇不怎麽感興趣,完全是因為淩君則才會想要了解一二,加上今天起得早了,這前麵幾場簡直聽得他昏昏欲睡、直打瞌睡。旁邊老先生還不停絮叨,上來一個,沒開口就說人家扮相不行、身段僵硬,開口了就說人家破鑼鍋嗓,唱腔斷句不夠地道,沈放被他絮叨得越發想睡了。
終於報幕到最後一折戲,淩君則要上場了,沈放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手掌用力拍了拍臉頰。
聽到報幕的說了戲目,老先生悠悠道:“這折戲啊,疁劇代表曲目之一,不容易唱喲。”
此時沈放已經不去管他了,一雙眼睛隻專心盯著舞台中央。
淩君則一上場,老先生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鸚鵡,瞬間住了嘴,老半天沈放才聽到他吸著氣讚了句:“漂亮!”
沈放心中萬分得意,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翹。
漂亮那是當然的,他眼光能差嗎?
到了淩君則開口第一句念白的時候,旁邊老先生又是中氣十足一句:“漂亮!”
隻是這句較之前一句“漂”字拉得稍長,讚賞中似乎還帶著寫愕然,仿佛壓根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比穀曉川如何?”沈放忍不住問他。
老先生目光灼灼地盯著舞台上的淩君則,眼中帶著稍許對舊時名伶的懷念道:“跟穀曉川當然還是不能比的。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在這一代裏也算佼佼者了。”
沈放雖然對他的評價還不是很滿意,但想來已是對方極限,也就不作細究了,轉頭接著認真欣賞起戲劇來。
又一個手執團扇的旦角上場,老先生不滿地輕嘖一聲:“這個樂旦就差了點,一臉刻薄相。”
沈放知道和淩君則搭戲的是楊茜茜,聽老先生這麽說差點噴笑出聲。
“是不怎麽樣!”他附和道。
聽淩君則唱戲的時候,老先生一直在旁用手輕輕打著拍子,雙目微閉,一副極為享受的模樣。唱到某個著名曲牌時,末了還輕聲道了聲“好”。
“這‘皂羅袍’唱得不錯,是這個味道。”他歎道,“謝靈運有雲:‘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我今天卻道四美齊全,真是再好沒有了啊!”
沈放並沒有老先生那麽高的境界,但他那時候也覺得,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都在聽淩君則的戲時齊活了。可謂和老先生殊途同歸,想到了一塊兒。
那水袖一抖一揮間,如波濤如浮雲;折扇翻飛,舞姿曼妙;清喉婉轉,腔隨字轉。一樣樣,都讓人目眩神迷,心馳神往。
沈放盯著那張被油彩描摹得極盡妍麗的麵龐,不禁有些出神,心中莫名地冒出個荒唐的念頭:要是淩君則是個女孩子就好了,那我一定……
一定什麽?他驀然驚醒,有一瞬的迷茫詫異,但因為淩君則在這時唱完了一折戲,眾人開始謝幕,便打斷了他繼續深究的思路。那一縷妄念便也如同歲月的尾巴,再也抓不住。
沈放跟著眾人一起鼓起掌來,略顯有些神思不屬。
隨後看客們開始陸陸續續有序離場,坐沈放旁邊的老先生臨走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朋友唱得不錯,雖然表情不夠生動,但扮相、身段、唱腔都算拔尖的,讓他好好努力,爭取成為第二個穀曉川!”
沈放回過神,笑著答應:“好嘞,老爺子!”
他在座位上等了一陣,幾分鍾後看到淩君則皺著眉跟其他人一起從後台出來,走路姿勢看起來有些奇怪。
他忙上前詢問:“你腳怎麽了?”明明剛剛唱戲的時候還好端端的。
淩君則一手扶他肩上,拎起裙擺給他看自己的腳,隻見原本幹淨的鞋麵上印了個大腳印,顯然是叫人重重踩了腳。
沈放見了眉毛立刻倒豎起來:“楊茜茜踩的?”
淩君則淡淡“嗯”了聲,不是很在意地又放下裙擺:“剛剛在台上踩的,可能她太緊張沒注意吧。”
“屁!她肯定故意的!”
沈放心氣難平,想去找楊茜茜算賬,被淩君則一把拉住了。
“你跟個小姑娘較什麽勁?她幼稚你也幼稚啊?”
“小姑娘怎麽了?小姑娘不是人啊?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她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沈放這會兒心裏壓根沒有什麽好男不跟女鬥這一說,就想逮著楊茜茜讓她給淩君則賠禮道歉,不然就把她狗腿打斷!
淩君則輕拍著他背給他順氣:“放心,你不收拾自會有人收拾的。”
剛才在台上,別人看不出就算了,袁老師這個內行卻怎麽也不可能錯漏了楊茜茜這麽大的失誤。淩君則剛剛就看她臉色不好,顯然正憋著勁要回學校再開罵呢。
沈放煩躁地蹙眉:“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跟她一般見識行了吧!”
他扶著淩君則往大門口走,大巴已經停在那裏了,看著淩君則在窗邊坐好,沈放仰著頭叫他:“我在你們學校門口等你,你放學直接出來,我載你回去。”
淩君則點頭說知道了。
人力比不上機器,等沈放騎著車到傳習院的時候,大巴車早到了。不過他還是在外麵等了十幾分鍾,淩君則才從裏麵出來。。
卸了妝換回常服的淩君則少了一分顛倒眾生的魅惑,多了幾分少年人的修皙清俊。
“走吧。”他走到沈放跟前。
沈放後座第一回坐人,沒想到就坐了個大美人,可惜大美人是個男的。
“你腳怎麽樣,要不要緊啊?”
淩君則轉了轉腳踝,不痛不癢:“沒事,她還能把我腳踩折了不成?剛剛我們老師還罵她了,說她丟光了傳習院的臉,把她都罵哭了。”
沈放撇撇嘴:“該!”
他一開口冷風就往嘴裏灌,凍得他牙都痛了。不過才歇一會兒,他又忍不住開口。
“我想好第一誌願考哪裏了!”
淩君則本是側坐著,聞言不覺抬眼看向他露出的小半張臉:“哪裏?”
“疁城三中!”
淩君則露出一抹淺淡的微笑:“那不錯啊。”
沈放接著跟他講剛在敬老院看戲時坐他旁邊的老先生,說得口沫橫飛。
“他還誇你了呢!說你是下一個穀曉川……”
“瞎說,我哪能成穀曉川……”
“哎真的啊,我騙你幹嗎!”
漆黑的冬夜,兩人一路騎著車**回了莧菓宅,明明是那樣寒冷的天氣,之後每每回憶起來,卻仿佛仍能感覺到緊挨著的身體傳來的陣陣暖意。
其實這章裏淩君則唱的就是《牡丹亭?遊園》一折,不過我沒寫明。
《皂羅袍》是昆曲曲牌,《遊園》中最有名的一個唱段就是用《皂羅袍》唱的。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閨門旦,也就是身份高的,一般用折扇;樂旦,也就是身份低的,用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