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迷茫,找不到人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終於開車回了老家。

操場上下著蒙蒙細雨,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飛快跑過。他們有的有傘,有的把外套披在頭上,像羚羊一樣在雨幕中奔跑。

因為是周末的雨天,因此人很少。九中的操場在她畢業後翻修過,足足擴大了一倍有餘。兩個籃球場上沒有人,空****的。極目望去,可以看到圍牆外麵的山巒的輪廓,虛無得像個影子。

她撐著透明的傘在學校裏走,她心頭空茫,在這校園裏遊**,渾無目的。後來她就給自己編了個目的——是了,她想找到那棵樹,她總在那裏等他的梔子樹。

等她找到了,這雨也許就會停了,她就可以忘記他了,她的心就可以平靜下來。

結果她轉了好大一圈,一直沒有找到那棵樹。學校周圍散栽著好些梔子樹,可是卻沒有她想找的那一棵。不久前的那一次,江允哲帶她經過校外她還看見過的。可是今天就這樣找不著了。這所學校變化太大,她是路癡,她覺得自己真的找不見迷宮裏的那一棵樹了。

天色漸暗,她走得疲了,終於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她找不到,也回不去了。

一片粉色的影子飄到她跟前,一朵開在雨中的花似的。粉色的傘底下是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向她打招呼說:“咦,在這兒也能看見你,我們真是有緣呢。”

秦熹笑笑:“真是好有緣。你是怎麽進來的?”

“爬圍牆進來的呀。”韓梅扮了個鬼臉,看秦熹麵色不霽,趕緊說:“開玩笑啦,我和看門的老大爺說,我是高一寄宿的,忘了帶學生卡!他就放我進來啦。”

“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韓梅把傘往邊上一扔,擠進秦熹的傘底,手托著腮:“因為我這兩天突然有點想念一個人。然後另外又有一個人曾告訴我,他想念一個人了,就會到這所學校裏來,坐在雨中,他就會覺得思念融化掉了,就會覺得好一點兒。所以我來試試,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有效。”

“那有效嗎?”

“沒有!”韓梅氣呼呼地蹭著鞋底的泥,“而且我剛買的小白鞋都弄髒了。”

“有些地方,隻對特定的人有意義。”

韓梅抬頭看她,“那你是這個特定的人嗎?你來這裏幹什麽?”

秦熹想了想說:“我一直想忘記一個人,過了好久,覺得忘不了,我就想,那不忘就不忘吧,好好的藏在心裏,再也不翻出來,其實和忘了也沒什麽分別。兩個人,隻要相互不再出現在對方的生命裏,他們對於對方,就再也沒有意義。可是有一天我卻發現,其實忘了還不夠,真正能解救自己的,隻有放下。我想放下,所以我來了這裏。”

韓梅的眼珠轉了幾轉,最後有點泄氣地說:“跟你們這些人打啞謎好難哦。我不跟你玩了。”

秦熹摸摸她的頭發:“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呀!”小女孩理直氣壯地說,“隻不過我們之間的代溝太嚴重了,所以在感情問題上,無法互相理解。”

秦熹忍不住撲哧笑了。“那我們可以各自保留意見。”

“可是有些人,就算你和他有代溝,你也不得不為他操心。”韓梅深沉地搖了搖頭,“比如韓盛業,他嘴上說著,隻要人好就行,隻要條件還可以的女人,有人介紹都來者不拒,可是他心裏,還是寧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我都不知道我以後去了外地上學,他一個人在家怎麽辦。”

“韓梅,”秦熹字斟句酌地說,“每個人心裏,都可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傷疤。沒人能夠替他消除,也沒人能夠勉強他把自己治愈。人生有太多不自由,如果連在心裏悄悄地愛一個人都不自由,那就太淒苦了。”

“對,你當然是這樣想的。”女孩子的神情有點悲傷,“因為你們都一樣。”

“不過有些事情,其實無關愛不愛。比如生命本身。韓梅……”

仿佛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似的,韓梅打斷了她:“得了得了,我們就假裝是邂逅的陌生人嘛。不說這些無關的事情,行嗎?”

秦熹無奈,想了想隻問:“後來你見過雷力嗎?”

“沒有。我為什麽要見他?”韓梅大聲說,“今天隻是我爸爸來辦事,我隨便在學校裏走走罷了,你別以為我真的想念那個神經病!”

秦熹覺得和她無法再說下去。不知為什麽,這個時候她也不想見韓盛業,便站起身來:“我要走了,你爸爸會來接你吧?”

也許是感冒沒有好,也許是今天又淋了雨,站起來的瞬間她眼前一黑,忽然就站立不穩。她努力定了定神,然而還是沒有撐住,軟倒下去。

隻聽韓梅攬住她驚叫:“秦熹阿姨!”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她醒來時在酒店的房間裏。微微睜眼,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聽見韓盛業的聲音在說:“小熹,小熹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我說了不用去醫院吧。”韓梅開開心心地說,“她就是低血糖加淋了雨,有點發燒,去了醫院萬一給打抗生素,反而傷身子。”

秦熹笑起來,聽見自己聲音微弱地說:“為什麽你聽起來這麽有經驗?”

韓梅看了韓盛業一眼:“因為某人發燒生病的時候,都是我照顧的呀。”

說著話,她已經幹脆利落地把秦熹額頭上的毛巾換了一條。秦熹覺得有點羞愧,掙紮著起身。她活動了一下,覺得身上還是鬆快多了。韓盛業看她一切如常,終於放了心。

但他堅決不肯她一個人開車回去。他說:“我們在這兒住一晚,明天你跟著我回去,不許亂跑。”

秦熹實在沒理由反對。

到了傍晚,他們三個下樓去吃晚飯。韓梅根本不許她自己點餐,隻給她要了紅棗銀耳粥。秦熹看見一份海蠣酥食指欲動,卻被韓梅嚴厲製止:“感冒發燒不能吃油膩的!”

正巧服務生送餐過來,她指著秦熹和韓盛業,朝著那個服務生搖頭:“你看看他們兩個,哪個都不讓我省心。”

服務生忍著笑走了。秦熹萬分委屈,隻有韓盛業看著她幸災樂禍。她算是知道,他平日裏是怎麽被這位大小姐強力管製的了。

晚上她和韓梅住一個房間,韓盛業出去辦事。她們一直在聊天,她有好幾次想提一下瑪莎的事,可是看著神采飛揚的韓梅,竟沒有忍心。

他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造就了她玲瓏又有些乖戾的性格。韓盛業說過,他為了公司的事,一直沒有在生活上好好照顧女兒。他因為應酬喝醉了回去,也總是她照顧著他,替他的生活操心。

有時候,她會討人厭,可是誰也沒辦法責怪她。

韓盛業回來得有些晚。那時韓梅已經睡著了,秦熹聽見有人敲門,她打開,外麵站著韓盛業。

他說:“你還發燒嗎?我怕你還沒好。”

秦熹說:“已經退燒了,謝謝韓哥。”

他又探了探頭,說:“梅梅已經睡了,那就好。”

他低著頭,看向她的眸子裏有一絲深暗的神色。她感覺他有話要說,讓他進來,他卻搖搖頭,很快地離開。

第二天韓盛業叫了老聶來,替秦熹把車開回去。老聶過來得一段時間,正好他們去吃早飯。秦熹乖乖要了白粥鹹菜,再不挑戰韓小姐的權威。

大堂裏韓盛業遇到了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就留下來聊了起來。秦熹和韓梅回房間收拾東西。

其實本來都沒想留下來住,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她們有的沒的聊著,不多一會兒韓梅的手機響了。她一接,好像是很了不得的大事。

“丁老師!對,哎呀我忘了!好的好的,我馬上給您發過去!”

原來她們學校,有一個去美國的冬令營。她報了名但是表沒交,現在老師來催。截止日快到了,老師隻好說替她填一遍。

這樣的活動才能理直氣壯地出去玩,脫離老爸的管控,因此她十分重視。心急火燎地給老師發信息,過了一會兒,老師又打電話來問監護人的身份證號碼。

“身份證在我爸包裏。”她衝出去,到了樓下,一看韓盛業還在和那位朋友聊天,便叫道:“爸,把你的房卡給我!”

韓盛業摸不著頭腦,也懶得問,就隨手把房卡丟給了她。

秦熹看著韓梅像靈巧的野鹿一樣跑上跑下,效率驚人,不禁微笑。她看著韓梅進了韓盛業的房間,便站在門口搭話說:“你們都不記得他的身份證號啊。”

“懶得記。”韓梅瞬間已經把韓盛業的公文包翻得底朝天,“他自己那樣粗心,就更記不住了。”

她已經把韓盛業的身份證找到了,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間,拿手機給老師發信息。

韓盛業包裏的東西攤了滿床。秦熹看著,實在有點看不過去,搖頭笑笑,走進去想把它們收拾起來。

那裏麵有錢包鑰匙還有幾份文件。她本來是沒有去看的,可是有一份,封麵上的白紙黑字過於醒目。她沒辦法視而不見。

她的手頓住,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似的,開始微微發抖。

那是一份複印件,紙張邊緣有不少墨點,可以看出原始文件應該比較陳舊了。扉頁上的五個字是,死亡鑒定書。

那一刻,她沒有來得及想太多,幾乎是下意識地翻開了扉頁。於是塵封的一切隨著那樣幹巴巴的文字信息衝進她的腦海,並在瞬間凝結成冰,化作銳刃,絞斷她的頭顱、脖頸、甚至是整個身體。

她的腦海一片空白,隻有極致的寒冷從脊椎開始漫遍全身。

她在床前縮成一團,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她咬緊牙關,卻還是控製不住地發出“格格”的聲音。如果有人在她的身邊,一定會以為她是個心梗發作的病人。

她以為自己經受過許多痛苦,已經百毒不侵。可是這一刻,才知道什麽叫如墜地獄。不,也許真的下了地獄,有怨靈剔她的骨,餓鬼剜她的心,她反而會好過些。

錯了,全錯了。她一生的怨恨,無奈,堅持……根本沒有任何依憑。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並且一錯再錯。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成了扭曲的殘影。

她哆哆嗦嗦地起身,倒還沒忘了把東西胡亂塞進公文包裏。她無法在這個地方待下去,無法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她跌跌撞撞地出去,上了電梯。

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她為什麽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曾經有過一些懷疑,一些她覺得無法解釋的東西,可是在兵荒馬亂的那一年,有太多的東西無法深究。她以為,江允哲愛他姐姐,僅此而已。她以為她已經付出了足夠的努力,卻不知道一切都南轅北轍。

如果她曾經忘了什麽,那還好,她還可以安慰自己說,自己是失了記憶。可是沒有,明明一切都發生在她的視線之內,隻是她沒有看到,沒有想到。因此點醒她隻需要一個句子,一個字眼。而她無法去責怪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她在太陽底下漫無目的地走著。昨天下過了雨,今天的陽光分外地清爽。可是她的世界暗無天日,她在陽光下冷得瑟瑟發抖,像個冬日裏的遊魂。

最後她發現自己站在一扇門前。她終究還是來了這裏。

她在這裏度過了整個童年,後來這扇門裏發生的一切改變了她的一生,前不久她還在這裏經曆了一場求婚……可是,她開不了門。她已經沒有了這裏的鑰匙。

她蹲下身,想要哭出來,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這讓她自己覺得害怕。

她蹲在那兒好幾分鍾,惹得隔壁進進出出的人們斜眼看她。隔壁門口外麵貼著一小塊牌子,是一家家庭網吧。她記得,他們還住在這兒的時候,鄰居是一對和眉善目的老夫婦,可是現在,這兒是一個萎靡的黑網吧。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走進去,找了一台電腦坐下。

裏頭烏煙瘴氣,全是吞雲吐霧的逃課學生,有的還穿著校服。還好,沒有九中的校服。她看著陳舊的顯示器,拚命想著沒有關聯的事情,好讓自己再多堅持一會兒。

煙味太重了,她終於起身去了陽台。

這個陽台和她的家是連著的,兩邊都沒有全封閉的防盜網。隻要踩到護欄上,一步就可以跨過去。她一定要,她一定要到那個房子裏去,哪怕它已經空空****了。不管她要死還是要活,那兒都是她一生的開始和終結。

她站上了陽台的欄杆,往下看去,過往的行人車輛隻似螻蟻,爬行在炫目的陽光裏頭。媽媽就是這樣跳下去的,她想。隻要她也往前走那麽一步……

可是她死死抓住牆上的突起,隻是一點一點往前挪動。終於,她跳進了自己家的陽台裏。

她原來怕死。她冷冷地想,她原來,不能夠手一鬆眼一閉,就那樣無所顧忌地去死。她就是如此地膽怯,懦弱,愚蠢的一個人。

她仍然進不去屋子。因為鋁合金的窗子緊閉著。直到此時,她才感到一種跋涉千山而終於路盡的絕望。

她拍打著窗戶,仿佛期望裏麵有一個人能夠出來給她打開。隻不過她心內無比清楚地知道,沒有人會應答她,沒有人會拯救她。她隻能獨自一人,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如果她從這裏跳下去,罪孽是不是可以贖清,債能不能還完?

忽然她看見了一朵花。

一朵玫瑰,立在淺藍的玻璃窗之後,透出微微的紫。若是把窗打開,它一定是鮮紅欲滴的吧。

透過窗子,屋內的家具全部被白布覆蓋,猶如一片載滿了雪的荒原。隻有那支玫瑰,靠著窗子,昂然綻放,遺世獨立。像這荒蕪世界中唯一的生命和希望。

它一定不是枝真花。這個屋子封存已久,不可能有鮮花不凋謝。它隻不過是一枝假花或者標本。

然而就是這樣的假花或者標本,終於讓她的淚水決堤。

這是江允哲留給她的。

他上次重新整理了這個房間,離開之前,在她的窗前留下了這枝玫瑰。他也許想到了她有一天會來,即使沒有來也不要緊,它隻是長在這裏,不為他人而轉移。

她的手指緊緊抓住窗台。指尖被破損的瓷磚磨出血跡也渾然不覺。在空無一人的陽台上,她終於坐在地板上號啕大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著江允哲與周佳璐的婚事,江允珍的病情穩定下來,甚至有了很大的好轉。醫生準許她出院,歇了幾天,她覺得精力也恢複許多,有一天說想出去散散心。

“要不去三寶農莊?我有個朋友在那兒。他們服務挺好,環境也好,離得又近呢。”聽她那麽說,周佳璐就這麽提議。

周佳璐說出來的話,江允珍沒有說不好的,於是這事就這麽定了。

江允哲送了周佳璐回來,看見江允珍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怕她著涼,便拿了件衣服給她蓋上。她明明沒有睡,卻別過了頭不理他。

近日她總是這樣,自從他和周佳璐確定關係以後。每每周佳璐來,她總是千般歡喜,對周佳璐也萬般疼愛,可是周佳璐一走,她便像是冷了下來,對江允哲也不怎麽理睬。

對她這種喜怒無常,江允哲和秦正權都沒法說什麽。江允哲更不願意去猜。

請示了醫生之後,他們四個人周末便出發去了三寶農莊。那兒是個新興的度假村,有溫泉有農場,十分休閑。去了這樣的地方,江允珍的精神又仿佛提升不少。

他們住了一晚。第二天吃早餐,秦正權下來了,他說允珍要化妝,一會兒才來。可是等了半個多小時,江允珍一直沒出現,他們不放心起來,秦正權說他去看看,但江允哲已經站起來說:“還是我去吧。”

他到了江允珍房間,門沒關,他走進去,沒見江允珍。直到一回頭,才嚇了一跳,江允珍在套房拐角的穿衣鏡前站著,默無聲息,一動不動。

“姐,你怎麽了?”江允哲走近她。

江允珍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她看著鏡子說:“允哲,姐姐的頭發白了。”

“哪有?”江允哲看著鏡中的兩人,江允珍的一頭長發順滑飄逸,“一根白頭發都沒有呢。”

江允珍笑笑:“你當然看不見,因為……”

她猛地一扯自己的頭發,整個發套一下子拉了下來,滿頭水藻一樣的頭發瞬間捧在她的手裏,在鏡中搖晃著,而她的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

江允哲的心整個揪了起來。他知道的,她因為化療頭發掉得厲害,可是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的這個舉動給了他巨大的衝擊,令他想奪路而逃。然而他不能,他隻是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釘在那兒一樣咬緊了牙。

“允哲,姐姐真的活不長了,姐姐比誰都清楚。”江允珍看著鏡中的弟弟,“你知道姐姐最後,最希望什麽,最害怕什麽嗎?”

“你最希望,我能快樂,有一個家。”他艱澀地說,仿佛一個被老師揪住,不得不答題的孩子,“你最害怕,你最害怕我騙了你。”

“是啊。”江允珍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輕聲說,“我給你介紹了那麽多女孩子,可我從沒想過撮合你和佳璐。她是個好孩子,我不要你為了我去傷了她。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沒有騙我,你真的愛她?”

他的姐姐就是這樣難以糊弄。她不但要看到他的行為,還希望他給別人一顆真心。她要的太多了,可是他不能不給。

他看見自己笑了一下:“我告訴你,我現在很愛周佳璐,你會相信嗎?”

江允珍不說話。

“你不會相信的,我也不會騙你。”他握住她的肩膀,“姐姐,我對佳璐,現在還談不上愛。但真的有那麽一點欣賞的喜歡。我會努力愛上她。我覺得,隻要我用心努力,一直努力,總有一天能做到。不管我有沒有做到,我答應你,永遠真心對她。你能相信我嗎?”

江允珍喃喃地說:“允哲,我這一輩子做了一件錯事,牽扯了太多人,毀了太多的事情。有時候一步錯就步步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

他的手握緊了一些:“所以你能相信我嗎?”

能夠做到的事情才可以答應別人,這是她一直教給他的。她沒辦法不相信他這個樣子說出來的話。

於是她的表情鬆弛下來,隻說:“來,替我把假發戴上。”

他雙手顫抖,將她的假發重新套回頭上,並且理好。他覺得這是種折磨,可是,真正承受一切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因此他沒辦法轉開頭或者躲開。他隻能直麵一切。

江允珍給自己化了妝,然後他們一起下樓。

一早上的安排本來是去湖上垂釣。因為秦正權喜歡釣魚,而江允珍凡事都先為他考慮,已成習慣。但江允珍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想去幾裏外的牧場玩。這時節,當然是她說什麽,就是什麽,然而她也不許江允哲和周佳璐去。她說:“我們各自分頭行動吧。允哲你看,從你回來,我都好久沒和你姐夫二人世界了。”

“原來是嫌棄我了。”江允哲淡淡笑著,“那我以後就該走遠。”

江允珍開開心心地說:“是啊,謝天謝地以後你就去煩佳璐去了,我可就脫身了。”

周佳璐說:“原來姐姐打的是這個主意。那我不依,我們兩個人可都要纏著你的。”

她倚在江允珍身邊,兩個人開懷大笑。

於是秦正權陪著江允珍去了莊園外圍的一個牧場。江允哲和周佳璐自由安排。休閑的時光很好消磨,他們打了一會兒網球,去湖邊劃了會兒船,還看了部電影,一天就過去了。

晚上他們去吃法式自助。周佳璐問江允哲說:“這兒的法國菜地道嗎?”

江允哲看著刀叉笑了笑:“就國內來說水平不錯。”他想了一下補充說,“比我做的還要差一點。”

“原來你對自己的廚藝這麽自信滿滿。”她調侃地說,“什麽時候能讓我嚐嚐,才知道你是不是自吹自擂。”

他說:“來日方長。”

她忽然怔住。他說,他和她之間,來日方長。周佳璐有一刻竟體會到什麽是歲月靜好。也許她的愛情底下暗流湧動,可是有了這一刻,什麽都不重要。

“允哲,”她說,“我其實一直對法國的傳媒業很感興趣。如果有一天姐姐……”

她住口不說。他卻豁達道:“你說吧。不要緊的。”

“如果有一天,姐姐不在了。我想申請法國的一家學院深造。”她說,“我爸爸也很支持,他已經打算在巴黎給我買一套小公寓,以後就算是去定居也可以的。你說,我們一起去那兒,好嗎?”

“你要辭職出國,周叔叔也支持嗎?”他敏銳地意識到什麽,但他隻是說:“好,我們到時候安排。”

他們聊了會兒未來。周佳璐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沒有一絲的敷衍,眸子像湖水一樣,一如她和他的初見,她便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江允哲的電話響了。

他萬萬沒想到是韓盛業,韓盛業在那頭說:“抱歉,在你們的老家,秦熹失蹤了,我找不到她,你知道她有可能在哪裏嗎?”

江允哲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他說:“詳細情況是什麽樣的?”

韓盛業猶豫了一下:“我沒辦法在電話裏告訴你。她是自己離開的。我……如果你能想到哪裏,麻煩告訴我。如果沒有,那就算了。”

韓盛業的聲音很急。江允哲看了一眼周佳璐:“她可能在老房子,也可能在學校。”

“這兩個地方都找過了,沒有。老房子的門是鎖著的,裏麵也沒有人。”

“那她媽媽的墓地呢?”

“找過了,沒有。”

江允哲沉默,韓盛業說了聲“打擾”,就掛了電話。

失蹤……這種模糊的描述讓他不安。可能是一時找不到人,也可能隻是手機聯係不上,到底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因此也沒有辦法去判斷,事情有多嚴重。

他在思考。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煩意亂,周佳璐用餐巾擦了嘴,拿起包,說:“走吧,我們去你們老家找小熹。”

“你知道?”

“她不見了,對吧。”周佳璐說,“因為韓盛業半個小時之前就問過我。隻是他不肯說她為什麽失蹤,我不清楚狀況,也就幫不上忙。”

她和他得到的信息差不多。她已經站了起來,可是他還坐著猶豫。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不知道她和韓盛業之間發生了什麽。所以……我想我們最好不要插手他們的事。”

周佳璐挑了挑眉毛,“你真的不去找她?這裏過去隻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晚上趕過來也可以,就和姐姐說是我拉著你去玩的。”

她如此體貼,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心,他抬頭看她:“佳璐,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會去嗎?”

周佳璐重新坐了下來,她想了想,聳聳肩說:“也許不會吧。我覺得每個成年人都有能力為自己負責。如果她隻是因為什麽事情躲開了其他人,我覺得應該讓她獨自靜一靜。何況……”她猶豫了一下,“韓盛業和她的關係,這麽多年就沒有理清過。我不知道參與到他們的關係當中去,作為朋友要用什麽樣的立場和態度。”

“那麽我們就不去。”

周佳璐似乎沒想到他最後做出這個決定。她不確定地說:“真的可以嗎?你不擔心她?你不用為了我而勉強自己。”

他看著她:“我擔心她,佳璐。這點我沒有辦法騙你。但是,如果……我隻是需要和你演這一場,那天在酒吧裏就不會拒絕。我想了這麽久,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要放下過去,和你好好地在一起。這種努力,我從那一天就已經開始進行。”

周佳璐百感交集地看著他,也許是她看低了他,也看低了她自己。他真的不願意再與秦熹有什麽超乎尋常的關係,他已經放下了她。

她忽然情不自禁,站起身,來到他的麵前。他站起來,迎著月光,俯身吻了他。

他十分平靜,恰如其分的熱情與溫柔,沒有一絲破綻。

對於周佳璐,他也許沒辦法給她一份完完整整的愛,可是他至少應該做到,一輩子演技如初。

他曾經為自己的表演感到難過。可是到頭來,他終究還是隻能努力地演下去,隻有一直演到自己都忘了在演戲,才算敬業,才能對得起他姐姐,對得起眼前這個姑娘,甚至是他自己。

既然他決定了用自己的一生去演這一場,那麽他沒有其他選擇。不管一顆心是怎樣千瘡百孔,隻要這具軀殼能夠完美地適應這個舞台,其他的,畢竟沒有人在意,更不會有人知道。

然而他仍舊焦慮得如困愁城。周佳璐回房間了,他在自己的房間裏踱步。他一會兒抓起車鑰匙,想,過去隻要一個小時,他可以很快回來;接著又把鑰匙放下,因為他已經那樣對周佳璐說了,他不能出爾反爾。他一度後悔拒絕了周佳璐的提議,可是他做的一切都出於他近乎嚴苛的自製。他這個人性格如此,沒有辦法改變。

最後他給雷力打了電話。

他叮囑雷力過去看看,尤其是她的老房子,無論如何也要進去,他直覺她在那兒。雷力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雷力驅車趕到秦熹家的老房子,正看到她和韓盛業從樓道裏出來。老式路燈底下,遠遠的,她臉色蒼白如紙,隻穿了件薄毛衣,外麵披著韓盛業的大衣,而腳底下隻有一隻布拖鞋,說不出的失魂落魄。

雷力看著韓盛業緊緊摟著她走出來,撇了撇嘴,吹了聲口哨。

“喂,你果然在這裏,隻怪某人急得半死。”他衝她說,“現在你有人陪了?還需要我嗎?喂……”

迎麵過來的兩人沒有理會他,似乎沒聽見他說了什麽。隻有韓盛業瞥了他一眼。那目光近乎肅穆,令他後麵嘲諷的話都沒辦法說下去。

韓盛業扶著秦熹上了車,趕緊從車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然後他才發現她隻有一隻鞋子,又找了幹淨毛巾給她把腳包起來。她的腳掌好像受了傷,疼得縮了縮。他反倒略略放心,覺得她總算有了反應。不然,自他找到她,她一直隨人擺弄,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他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地看她。他想說點什麽,可又不敢開口。因為江允哲的那一句話,當然更因為江允珍的威脅,他怕她真的在媒體上鬧出什麽事來,也想防著一手,因此專門來調查了李紹卿的死因。雖然時隔多年,但這種事以他的人脈,要找到答案還是容易的。可是他萬沒想到能碰上秦熹,更想不到藏在包裏的鑒定報告副本竟然被她看見。

他有很多疑惑,可當下顧不上,他隻怕她會出事。

過了好久好久,秦熹忽然開口,聲音微弱:“梅梅呢?”

“哦,我讓老聶送她回去了。”他見她開口,心情好多了,“小熹,你怎麽樣?”

“我沒事。”

她隻說了這一句,韓盛業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他想了一會兒,才說:“小熹,如果有什麽……解決不了,又或者是不能想通的事情,不妨說出來,也許心裏就會好過點。”

“我已經想清楚了。”秦熹說,“韓哥,我知道你是被江允珍威脅,才去查我媽媽的死因的。可是,我希望……你能……對此保密,可以嗎?”

韓盛業說:“可以。”

“我……原諒我現在沒法說清楚那時候的事,其實具體的,我也有很多不明白……但是我希望,你別告訴別人我了解過我媽媽的死因,尤其是江家姐弟,還有……我爸爸,可以嗎?”

她口齒清楚,邏輯清晰,說得雖然艱難,但沒有一絲猶疑,顯然是已經想得通透了。她表現得這樣正常,他本該鬆一口氣,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卻愈發不安起來。他說:“小熹,既然事情還不清楚,就要先把它弄清楚,再做什麽決定也不晚……”

“我不能。”她隻是簡單地這樣說。

在陽台上,她也曾恨不得馬上就去質問他們,問清楚當時發生了什麽,又為什麽瞞了她這麽多年。

可是,那樣之後呢?

她的生活已經因此被顛覆了,她不能讓這種顛覆再波及其他人。不管是江允哲,江允珍,還是周佳璐一家人。那是她自己的罪責。

她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可是這已經並不重要。她至少已經明白,十年前的那個雨天,江允哲拒絕她,選擇了江允珍是為了什麽。

那一句回答毀掉了她對他所有的信任,時隔這麽久,當她終於接觸到一部分真相,她決定重新拚湊起這份信任——去相信那背後的另一部分真相,配得上他的選擇。

因此她不能去問。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勇氣,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更加愚蠢的決定,反正她犯下的錯,已經不會有更可怕的了。

韓盛業歎了口氣:“我知道了。”

又過好半天,她小聲說:“還有一件事,想請韓哥幫幫我。”

他有點受不了她這樣,隻能歎口氣說:“小熹,你要我做什麽,我都可以答應。”

可是她又是許久沒有說話,一直到了下車,還是沒有說出要他幫忙的事情是什麽。而他也終究沒有去問。

秦熹睡了兩天,第三天去上班,沒有人發現她有什麽異樣。沒有人知道她這一個周末經曆了什麽,被顛覆了什麽。

下班後她去了周家。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來。就像她曾以為自己會去法國,以為自己會離開思立方,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她的人生一直脫離她自己設想的軌道,轟轟前往幽暗不可目見處。

難得周家一家三口都在。肖麗雲和周鍾景都很高興,周佳璐待她也同過往一樣,仿佛她們之間沒有過任何隔閡。閑扯了一會兒,她笑著對周佳璐說:“過去我們可說好了啊,你結婚我是要當伴娘的,你可不許去找你們台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周鍾景咳了一聲,仿佛有點尷尬。周佳璐則摟住她說:“是是是,我哪敢不要我們小熹呀。”

這樣一來,最高興的是肖麗雲,看上去終於放下心來。

然而周佳璐送她出來,似笑非笑道:“你做伴娘,估計姐姐不會開心。”

秦熹說:“你很在意她的想法。可是若不這樣,周老師不愉快,你不是更麻煩?”

“這倒是。最近雖然婚禮正在籌備,我爸總是唉聲歎氣,煩死人了。你這也算幫了我的大忙,謝謝你啦,小熹。”

她巧笑嫣然,大方豁達。三寶農莊那一天,令她覺得自己做的一切是真正為了屬於自己的愛情了,而對於其他的一切都不那麽在意。

不知道周佳璐和江允珍是怎麽說的,江允珍見秦熹的時候,也是和顏悅色,不複過往的鋒芒。那一天是周佳璐約了她們兩個去看衣服。她自己的婚紗當然早就訂了,但敬酒服,謝禮服,中式,西式……多得是需要選的。而且伴娘的禮服,也要和新娘的相配才會好看。於是周佳璐就帶著她一路試了許多件。

江允珍幹脆利落地買了幾身套裙,她本來中意旗袍,可是瘦得旗袍都有些撐不起來。穿上套裝,總算恢複了一點年輕時候的神采。周佳璐圍著她連連讚歎。秦熹也完全沒有駁她的麵子,微笑附和。

讓她讚美江允珍,她還做不到。

周佳璐去試了最後一套。玫瑰色低胸的綢緞長裙,是給婚禮後的舞會準備的。鏡子前麵,秦熹站在一邊替她整理著頭發,就看見江允哲走了進來。

鏡中隻能看到他的一半身影。他先去和坐在沙發上的江允珍說話,然後周佳璐提著長裙開開心心地跑過去,挽著他的手說:“允哲,你看,我好不好看?”

他說:“好看。”

水晶燈在鏡子上麵打出反光,令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江允珍則說:“你們是不是明天去領證?”

周佳璐歡快地說:“是啊,我請了假了。”

秦熹仍舊能夠感到疼痛。此時此刻,疼痛卻仿佛一道良藥,向她證明她至少還活著。

他們一起去吃飯。餐廳裏頭,周佳璐坐在江允哲身邊,她與江允珍坐在另一邊。她的左臂幾乎挨著江允珍的右臂。她從來沒有與這個女人有過這麽近距離的接觸,她的胃裏有一種翻滾的生理反應,可她忍住了,一直保持著笑容。

最後他們送江允珍回去,她竟然都沒有先行告辭。她跟著去了那個別墅。這是她第一次走進父親的家。父親見到她,吃驚得眼鏡都快要掉下來,她卻隻是向他笑笑。也許她這一整天那樣微笑的時間,比一整年都要多。

經過了這樣身心俱疲的一天,她仍舊不打算放過自己,她有太多的事要做,因此馬不停蹄地去了韓盛業那兒。在他們喬遷的時候,她去過他家裏一次,後來就再不曾去過。因此見她來,韓梅驚喜得跳起來抱住了她。韓盛業倒隻是訥訥地看著她笑。

“明天我們出去玩一天好不好?”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韓梅從身上放下來,又笑著看韓盛業,“就是不知道韓大老板有沒有時間作陪?”

“他要是敢沒時間,這個月都沒有飯吃啦!”他女兒卻已經一錘定音。

她在韓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們一起出門,逛街,吃飯,看電影。她給韓梅買了一件裙子,給韓盛業買了一條領帶。他們歡聲笑語過了一整天,真的像是一家人。和他們在一起,畢竟還是好多了,她隻需要撐住自己,至少不用再承受額外的折磨。

韓盛業隱隱猜到她是怎麽想的,隻是憂心地看著她。可是韓梅並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要走的時候,韓梅倒有點怯怯地問她:“秦熹阿姨,你還會來嗎?你今天為什麽來?我覺得好不真實。”

秦熹低頭看她說:“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在九中是怎麽說的?”

“你說你想要放下。”

她拍拍她的頭:“所以,你明白了嗎?”

“嗯!”女孩子露出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