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姝麵露驚愕。

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淵骨的發音,不得不頗為冒犯地問了一句:“大人,抱歉,我似乎沒聽清您說的話。”

魔域裏孱弱的上清天女修神情古怪地望著魔尊的代行者,又說出了一句與她先前一句截然相反的問話:“您知道您在說什麽嗎?”

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有點高興,卻又好像並不開心。

淵骨搞不明白她的想法,隻好一句一句來回答她的問題:“我希望你高興,我知道我在說什麽。”

他語帶困惑:“你不是喜歡我嗎,難道你不希望與我長久?”

黎丹姝:“……”

黎丹姝看著並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什麽可怕之語的淵骨,整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黎丹姝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她魅力無限,輕而易舉地就讓淵骨因愛上她而背叛了石無月。淵骨說的越是容易,神情越是輕描淡寫,在熟知“情愛”的黎丹姝眼裏,其實是他心底深處越不在乎的表現。

人是不可能不在乎自己深愛的。

即便混賬如石無月,他好歹也明白要藏好一個名字。

淵骨如此不在意她與石無月的關係,說要與她長久,無外乎是根本沒有明白“情愛”到底是什麽,不明白這是無法複製、共享、甚至於交換的本能與衝動。

黎丹姝:他應該不是想主動和我“**”,搞一把刺激吧?

她看著淵骨再坦然不過的表情,在心中哂笑:他估計連“**”都不知道是什麽。

黎丹姝在輕易得到對方近乎可怕的“告白”後,忽然恍悟:魔域的代行者淵骨,石無月最信任的人,他不是感情上的幼兒園,他對此根本一無所知,一無所有。

他不僅僅是沒有喜惡,他還不懂人心複雜、情惡愛憎。

他不知道她假模假樣給出去的不是個好東西,被鮮亮的外衣吸引了,就如同稚子般好奇,興致勃勃地想要參與進“遊戲來”,想和她“大方交易”。

黎丹姝以為的、那些嘲諷和試探,其實都不是嘲諷試探,而是淵骨確實沒懂,從心而說的話。

所以,他在最初的時候沒同意讓黎丹姝留下,不是因為黎丹姝勾引的不夠,而是純粹因為他已經答應了石無月,已經給出去的東西沒法再給第二遍,交易無法成立。可如果是他沒有給過的,又是他認為可以用以交換的物什,黎丹姝隻要開口,便一定會有。

他早就在換給她糖了,以交易的方式。

忽然想明白了這一點,黎丹姝試探問:“大人,您瞧見了,我著實沒有太多自保的能力。如果非要去上清天,您會給予我幫助嗎?”

淵骨在收她送的禮物,聽到她的話,頷首說:“自然。”

聽到這句話,黎丹姝差點控製不住自己的五官。

搞了半天,根本沒有什麽高不可攀、難以撬動的魔域代行者。有的隻是個因為過強的力量,而被魔域裝點了無數金箔的空空石像。

她不是不夠努力挖牆,而是這牆根本就不存在——淵骨無知感情,所以他不會因感情而自主行動,但他不明原因地又對此好奇,所以為了抱有探索,他會想要交易。

淵骨見她許久未曾說話,以為她又是在惱。淵骨雖然不明白為什麽黎丹姝的好脾氣與壞脾氣總是交換的如此突然,但他可以包容。

隻是他現在沒有準備好其他的禮物,所以他說:“簪子還在打,明日送給你。”

黎丹姝:“嗯?”

她睜大了眼去看淵骨,隻覺得自己看見了怪物。

魔域裏怎麽會有這種人呢,魔域裏居然還有這種人。

黎丹姝一時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若要類比的話,大約就是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好好生活努力工作一百年來賺錢,結果突然中了彩票給了她一輩子用不完的錢。

黎丹姝心情微妙,她向來是沒有多少良心的。就像她最初以為淵骨是幼兒園就騙他糖一樣,如今發現他是沒有感情又無知好惡的傻子——他想要“交易”,黎丹姝不會告訴他真正的感情是不能交易的,這是錯的,她隻會拍手叫好,順杆上爬,借此為自己謀更多的利。

她當即向淵骨笑笑,語氣輕快說:“好,那我明日再來。”

淵骨聽著明日再來,想著那晚間的乳膏是沒了嗎?

他覺得她好像生氣了,又好像沒生氣,琢磨不透,便想要去問紅珠。

寄紅珠這兩日,先是被黎丹姝不求上進給氣著了,再次又被淵骨騷擾問那些情情愛愛。紅珠大人真是再好的脾氣也要生出火氣,更何況她本來就算不上什麽好脾氣的人。

她摔了筆。

然後又在筆真要砸上淵骨前抬手抓住了它。

如此精妙的眼力與控製力,便是淵骨瞧見了,也要默默點個頭表示認可。隻是紅珠如今實在是沒心情,她從滿桌公務中抬起頭,敷衍道:“有可能是生氣,也有可能隻是累了。大人,您如果真的不放心,為什麽不去問問呢?”

淵骨好奇:“可以去問嗎?”

紅珠:“……”

紅珠隻覺得淵骨莫名其妙沒事找事,她脾氣有些壓不住了:“不然您為什麽要長著嘴呢?”

淵骨聞言:“……”

這話說完,紅珠自覺冒犯。

可話都說出去了,收也收不回。寄紅珠眼見淵骨似乎並未生氣,便趁著這機會以公務繁多為由將他請了出去。但寄紅珠多少還有些良心,見淵骨罕見地在為人際關係苦惱,而且她也是實在不想再解決什麽“她生氣還是沒生氣”這種問題了,便去聯絡了黎丹姝。

這會兒的黎丹姝剛剛用魔域裏罕見的花朵汁液敷完臉,收到了寄紅珠不可關閉的單方聯係,她對著鏡子便是哀怨一瞥。

寄紅珠:“……”這女人是真的漂亮。

紅珠大人才不管黎丹姝是不是要休息了,她簡明扼要地說:“淵骨大人有些困惱,是你擅長的方麵,你去為他解答一下。”

黎丹姝:“?”

她不滿道:“我憑什麽要——”

紅珠大人直接開價:“給你一枚月珠,有了月珠,隻消你不是被老怪物們盯上,都能在上清天躲上一時半刻。”

深知黎丹姝本性的紅珠大人抬了抬眼簾:“這總可以吧?”

月珠。

魔域的血月月華煉化後特有的一種寶物,在隱藏氣息方麵有著絕佳的效果。當年她帶著石無月剛剛落到魔域時,就是靠著這東西渡過了最危險的一段時間。

不過月珠很稀有,在原產地的魔域也算得上珍惜。她那顆當年是因緣巧合得到的,用完了便再也沒有。石無月統一了魔域後,倒是從四大家族那裏收繳來一盒,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還給黎丹姝一顆。

月珠可以隱藏氣息,對於黎丹姝這種躲藏能力一流的弱者來說,一顆月珠無亞於多一條命。你要問她想不想要,她當然非常想要,隻是——

黎丹姝不確定地問:“魔尊將月珠都交由你保管了?”

寄紅珠以為她又要嫉妒,翻了個白眼,她沒好氣道:“放心,魔尊的寶物無人敢碰。我給你的是我寄家的。”

石無月也不是傻子。寄家率先臣服,他自然不會去動下屬的家藏。四域霸主他剝了仨,也隻有慧眼識“珠”的紅珠跟的早,保全了北域寄氏一族。

不是石無月搜刮,而是寄紅珠家藏的月珠……

黎丹姝罕見地從心底浮出絲猶豫,她竟然沒那麽迫切地想要從寄紅珠手裏得到。

黎丹姝慢吞吞地說:“紅珠大人,雖然你是寄家的家主,但要取出月珠這樣的東西來做交易,是不是還是該再考慮——”

紅珠極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的事情尚且輪不到你過問。”

她抬起那雙鋒利而冷靜的眼睛看向黎丹姝:“你隻需回答我,要,還是不要。”

黎丹姝噎住。

問她要不要?她這麽邪惡的墮落女修,當然是會順著欲望說——

黎丹姝坦然麵對自己的怕死之心:“要。”

紅珠緊繃地神經稍稍放鬆了些,天知道她有那麽一瞬真在害怕黎丹姝會因為執著魔尊的那一盒“恩賜”,而拒絕她給出的月珠。

好在黎丹姝沒有傻到家,知道對於她而言,萬一在上清天任務失敗,這枚月珠將是她再次回到魔域的最大希望。

寄紅珠將早已備好的盒子直接遞給了黎丹姝,黎丹姝愣了愣,到底還是沒完全按死自己的道德心,多問了句:“你真的要給我嗎?魔尊收集月珠,即便是寄家也沒有多餘的第二顆了吧?”

寄紅珠對於黎丹姝的優柔寡斷見怪不怪,她從鼻中冷哼一聲:“你以為我寄氏是你這般的廢物?我等大魔出行,從沒有斂息的必要。”

廢物黎丹姝:“……”行。

她高高興興地收好寶貝,寄紅珠見她有了生存多一份的保障,這些時日被愁雲壓著的眉梢都鬆上三分,心中也莫名有些快意。不過她還是要提醒黎丹姝:“去解決淵骨大人的疑惑,要是他再來問我這些問題,我就清繳了你的丹宮!”

黎丹姝對於寄紅珠的威脅從來東耳進西耳出,再說了,她丹宮絕大部分的物什,原本也就是從寄紅珠這兒拿走的。她這家,寄紅珠愛繳不繳。

寄紅珠交代完了事情就趕黎丹姝走。黎丹姝原本也不適宜在她魔氣森繞的宮中待多久,寄紅珠不留她,她走的比誰都快。她也知趣,既然寄紅珠支付了代價,那她也不介意在利用淵骨的同時,順便替淵骨解惑。

黎丹姝原本今晚也不打算再去見淵骨的,收了月珠,她隻好提起原本準備好的糕點再去了一趟。

淵骨的修羅殿裏照常沒人。

他太過強大,魔域在將他奉上高位膜拜的同時,也無疑斬斷了他通往塵下的路。

如果是一個好人,見到這樣強大又純粹的魔修,大概會教他善惡,引他入世出世,幫助他成為真正連同內心一並強大的、堅不可摧的強者。

隻可惜黎丹姝不是。她遠遠看著一個人坐在殿中,除卻寶珠之光、血月之輝再無他物相伴的淵骨,不僅不會去教他如何走出神龕,甚至還要糟蹋掉他人為他供出的這方淨土。

擦刀的淵骨察覺到門外的氣息,他泛著些淡金色的瞳孔帶著刀鋒的森寒掃了過來,卻在落在黎丹姝的身上時,化作了平和與星點愉悅。

他看著黎丹姝提著食盒走近,說:“你沒有生氣。”

黎丹姝不明所以,考慮到淵骨如今是想要玩感情過家家,是在學習模仿,說出什麽奇怪的話都是合情合理的,她也不需要去真的理解探索淵骨在想什麽,她隻需要——

黎丹姝溫柔地打開食盒,擺出餐盤,雙眼彎成月牙。

她親昵又美麗地與淵骨說:“對呀。”

她沒有去看淵骨那雙燃著好奇與興奮的眼睛,背著身說著再簡單不過的謊話。

“我對大人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她略略側首,恰好能讓淵骨瞧見她在寶珠下潔如凝脂的側麵。

霧生花的裙子令她比霞霧更糜豔,淵骨本能地追問:“那是什麽感情?”

黎丹姝終於看向了他。

奇奇怪怪的問題,如果沒有紅珠的那顆月珠,黎丹姝大概會隨口騙過去,可她擱回屋中的盒子上還殘留著紅珠身上的魔氣,拿人手軟,她隻好認真回答一下。

黎丹姝說:“便是大人此刻對我的感情。”

她在說這句時,烏黑的瞳孔沒有半分藏在雲中。可說完這一句,她又側過身去整理餐盤。花朵隱於霧中,有那一麽一瞬,淵骨想要探出指尖去剝開她眼中的霧氣,剜出那雙眼睛璀璨又明亮的部分。

可他隻是摩挲了指尖,盯著黎丹姝好一會兒,什麽也沒動。

他的血液發燙而滾熱,塵霧應感受到他的異樣而顫動。

淵骨伸手彈了一下刀身。“安靜。”他低語,深處燃著火焰,“沒聽見嗎,這就是他們說過的‘不一樣’。”

淵骨的聲音很低,低到當他用魔息與刀交流時,殿中籠在光中的女修根本聽不見。

他頗為愉快,甚至有心情教導他的刃:“這感覺是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