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並非不知道黎丹姝說的話裏沒幾句能信。
他低眸凝視著黎丹姝, 目光在她攀在自己手腕上的脆弱手指上停頓了一瞬,方才又移向了她的臉。
她演技比瑤池所有人都好,眼裏瞧不出一絲厭惡懼怕, 唇角的笑意也像發自真心。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 她都好像是真心實意地將他當做了最值得仰慕的神祇。
如果他不是深知瑤池精靈對“祂”的忠誠, 在這一刻,他恐怕真會相信, 黎丹姝對他別無所圖。
他的視線又慢慢從她的臉上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
不過, 別有所圖也沒什麽關係。
她很弱小, 無論有什麽樣的陰謀,對他而言都是塵埃細沙,別說撼動, 便是留下一抹痕跡也沒什麽可能。
安全、有趣、不怕死。
隻要這個人尚且還有好奇心, 便會想要試一試,更何況,他就是欲望本身。
戰神進一步低下了他的頭, 這個距離讓黎丹姝幾乎能數清他眼瞼上纖長濃密的白色睫毛。
她一時看得怔住, 戰神已經直起了身, 他向外走了一步, 見黎丹姝依然留在原地,不由停了腳步, 回首吩咐她:“不是要去烏河瞧瞧嗎?你怎麽還躺著。”
黎丹姝恍然, 她即刻站了起來, 也沒去管自己身上穿得單薄,一副興高采烈地模樣。她很快站到了戰神伸手, 再自然不過地伸手去拉住了他腰間的綬帶,一副什麽都沒發生地模樣說:“那不如再去街邊看看, 我聽說荼蘼花開的時候,它的花糕也是時令點心,不如買一點去。”
戰神看了眼自己被緊緊握住的衣帶,又看了一眼黎丹姝,最終什麽也沒說,讓她就這麽扯著,慢慢走出了金殿。
魔域不知晝夜,隻有時辰,而不同種族作息的時間並不統一,故而無論什麽時候,街上都有商販。
戰神出行不常見,為了不引起麻煩,走出金殿的刹那,他便施法隱去了自己的身形。
黎丹姝熟悉這樣的法術,她卻當做沒看出來,走出金殿不久,就匆匆邁入了一家店。戰神隻當她是要去買她口中的點心,也未曾放在心上,不想黎丹姝出來,糕點沒有,卻拿了枚金色的麵具。
她將麵具獻給了戰神,說:“大人,是我疏忽了,您應當不喜歡露於人前,這麵具雖簡薄,但能免去不少麻煩。您若是願意,不妨戴上它。”
戰神掃了一眼她手心裏的東西。
他本想說他已經隱去了身形不必麻煩,可當他目光落在人來人往的熱鬧人群中時,又有些猶豫。
黎丹姝看穿了他的心思,說:“戴上麵具,不會有人認出您的。瑤池的客人來魔域,都喜歡這麽做,大家都習以為常,不會覺得奇怪。”
這句話確實說中了戰神心中的想法,他複又看了黎丹姝一眼,伸手將麵具戴上了。
麵具戴上後,黎丹姝感到一陣輕微的靈力波動,知道這是戰神解開了法術,這會兒,他是真的站在人群之中了。
也不知是否錯覺,黎丹姝隻覺得刹那間喧囂聲都大了些,人來人往的笑鬧怒罵如油鍋沸騰。她瞧了眼戰神,大著膽子就將他拉進了人群裏。
戰神觸不及防,竟然被她扯動了幾步。也就是這幾步,他周身“昂貴”的氣息飛快地被商販捕捉,眾商販瞧見他就像瞧見了親人一樣熱情,吆喝著就請他去看看自己的商品。
頭一個商販說:“大人一看就是初來乍到的貴客,怕是不適應魔域的濁息吧?我這裏有一瓶好藥,乃是用瑤池雙花淬煉七七四十九天而成,能驅濁息生清氣,保證您能在魔域神清氣爽,百病全消!”
戰神聽得皺眉,他問對方:“瑤池雙花也算是珍貴靈藥,先不說它有沒有驅逐濁息的功效,你身在魔域,是怎麽弄到的?”
商販聞言:“……”
戰神再道:“再說,瑤池雖喜清氣,但濁息對他們也沒有什麽傷害,不過就是靈氣匱乏,修煉困難。你這藥用不用,對他們的身體而言,都無妨礙。”
商販:“……”
他終於發現拉來的不是冤大頭,一張如親人一般的笑靨轉臉垮起,他冷聲冷氣道:“你是來拆台的?”
黎丹姝看夠,她連忙阻止了戰神繼續揭破謊言,從荷包裏取了錢幣遞過去:“我們買了,謝謝。”
商販一看原來真正的冤大頭是黎丹姝,再次眉笑顏開。他痛快收了錢,將藥給了黎丹姝。戰神瞥了她一眼,看起來對她的行為不太讚同,但黎丹姝本人笑眯眯的,他也不好說什麽。
有一就有二。
隔壁的商販見這邊做成了生意,哪有不拉的道理。
隔壁鋪子當場就對戰神吆喝起來:“兩位客人,要瞧瞧寶劍嗎?能抗住天雷的寶劍!”
黎丹姝拉著戰神走了過去,這位司戰的神明不過看了一眼,便道:“普通寒鐵所製,莫說天雷,怕是連真正的神器一擊都抗不住。”
那商販旁觀了他先前的壯舉,直接翻了個白眼,不屑嚷嚷:“你怎麽知道抗不住?你有神器?我看你連天雷都沒見過吧,大話真是張口就來,也不害臊。”
鄙視完隻看不買的戰神,商販轉而殷切地對黎丹姝說:“姑娘不看看嗎?這些時日瑤池來的人多,買一把防身也好。”
戰神:“……”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自己腰側的佩刀,看起來很想讓對方瞧瞧神器。
黎丹姝忍著笑,伸手按住了他欲拔刀的手,另一隻手照常付了錢,收了那把小劍,還同商販道了謝。
戰神見狀,他忍不住低聲對黎丹姝說:“我見過天雷,這把劍真的抗不住。”
黎丹姝噗得笑了一聲,她收好了小劍,神秘兮兮地對戰神說:“放心吧,我從不買沒用的東西,你等著看。”
戰神:“……”我真看不出來這把劍除了唬人還能有什麽用處。
第三家、第四家商販見她付錢爽快,接連歡迎了起來。
黎丹姝在第三家買了布,在第四家買了梳子,又在第五家買了酒,第六家買了碗碟,直快到街尾,她才買了一早說過的花糕——等他們把這條街走完了,黎丹姝的懷裏已經堆了滿滿的東西。
他們穿過街道,走過巷陌,最終走出城門,跟著其他出城賞花的人一起,瞧見了烏河邊熙熙攘攘開滿的荼蘼花。
金色的荼蘼花在月色下灼灼,吸引著所有河邊人的目光。他們出來的時間不好,河邊已經沒什麽好位置了。
戰神正打算回去,便見黎丹姝抱著滿懷的東西,去同河邊的魔修商量了。
她用一瓶藥換了一小塊位置,又拿那把小劍威脅走了兩三個比她更弱的小妖怪。
最後她用買的綢布鋪了地,將懷裏酒與點心一一擺好,抬頭招呼了他。
她的眉眼彎如天上的月亮,向他招了招手:“大人,你來這兒。”
戰神站在原地,直到風將他絨碎的頭發都吹亂了,他才邁步走了過來,坐在了她鋪好的綢緞上。
而黎丹姝正好從懷裏掏出了那把小木梳,在他坐下之後,半跪在他的身後,替他將那些被風吹散的頭發重新編好。
夜風涼涼,荼蘼正放。
烏河的水潺潺而過,卷著魔域少見的清新花香。
戰神感覺到她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無意擦過,輕地留不下一點痕跡。
然後她說:“好了,現在可以賞花了。”
戰神垂眸,她那一懷的東西都鋪了開來,確實沒有一樣是沒用上的。
他開口問:“你每次出門都要準備這麽多嗎?”
——那可真夠麻煩的。
黎丹姝搖了搖頭,她說:“我自己來,當然什麽都不用帶。可我今日是陪您一起來的,自然要好好準備。”
“您看,這些都是魔域的特產,是您的功績。”
她再一次提及了“功績”。
戰神覺得她或許誤會了一些東西。
他告訴黎丹姝:“你大概搞錯了,我約束魔域並不是為了治理他,我不是祂,沒有庇佑蒼生的愛好。我之所以會定下不許殺戮的規則,隻是因為我厭煩混亂無序。”
說完這句話,他很好奇黎丹姝的反應。
她用這個借口來接近他,如今他親自拆了這個借口,她要怎麽辦呢?
不想早就閱遍千帆的黎丹姝聽到這話連眉毛都沒動,她給戰神斟酒,說:“重要的是結果,魔域因為您而變得有序平寧,這就是您的功績。”
一句話,既把他拆開的借口又給縫上了,還順便又恭維了他一次。
戰神默默接過酒杯。
給他倒了酒的精靈就這麽托著下巴看著他,末了還笑道:“就像您不管承不承認,你如今都是魔域的主人了。”
“是我們的神明,我們的守護者。”
這一句話黎丹姝倒是說得真心實意,五千年後,無論當年大戰戰神的動機是什麽,他都成為了魔域的象征,是魔域至今仍會供奉的古神。
戰神本以為她依然在說謊,可在這一句裏,他竟然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他抬眸去看黎丹姝,便能瞧見她眼中遍布著瑩瑩笑意,像是瑤池夜間的星星。
他忽然道:“你好像從來沒怕過我。”
黎丹姝對答如流,不等他問為什麽就答:“您也從未傷害過我。”
戰神便沒了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默默飲盡了這杯酒,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糕點。
金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他看了一眼白瓷碟上的方糕。
從賣相來看,就沒有上次她帶來的好。
戰神咬了一口,過甜的糖膩在了舌尖,他沒什麽表情的咽了下去。
當他若無其事地將碟子還給黎丹姝時,他問了句:“為什麽沒有帶上你做的那些?”
聽到這句話,黎丹姝做出了吃驚的表情。
她滿臉困惑道:“我上次為大人做過糕點嗎?我不是隻送過您金薔薇嗎?”
她慚愧地說:“若大人說的是先前惹您不滿的凍糕,您放心,我絕不會讓它再出現在您的麵前了,絕對不會,您完全不用擔心。”
戰神沒說完的話全堵在了喉嚨裏。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隻能接了第二次的餐碟。
黎丹姝當然知道外麵賣的糕點和她做的不能比,可本來就是對方先不要的,她為什麽還要上趕著送呢?
騙感情歸騙感情,手藝被侮辱的仇還是要報的。
淵骨都不敢浪費她的點心,戰神憑什麽!
黎丹姝也坐在河邊,在來到這幻境後,這會兒大約是她輕鬆的時候。
不知道對於戰神也是不是這樣。
他吃完了糕點,又看了一會兒烏河荼蘼後,忽而對黎丹姝道:“說說你的目的吧。”
黎丹姝聞言回首,戰神道:“不要說那些謊言。我今日心情好,看在你的盡心準備上,可以應允你一個請求。”
“你接近我到底想要什麽,不如直說。”他金色的瞳孔透過麵具直視著她,“就這一個機會。”
黎丹姝明白對方沒有開玩笑。
他雖然也挺喜歡她的示好,但遊戲玩久了也總要收尾。
黎丹姝非常上道,她說:“我想要和您一起參加天辰日。”
戰神聞言挑眉,他說:“你想回瑤池?”
黎丹姝可不會傻到說是,戰神說應允她,也沒說不會因為不高興給她再添點麻煩。
她毫不猶豫否認了戰神的說法,在金色的荼蘼花中眼波盈盈地凝望著帶著麵具的男人。
黎丹姝說:“我隻是想和您一起去看看您出生的地方。”
戰神頓住。
他看向源源不絕的烏河水,淡然道:“那兒沒什麽好看的。”
黎丹姝說:“有您便會好看的,您也是瑤池的神,不是嗎?”
瑤池的神。
戰神寂然不語,眼裏滿是譏誚。
黎丹姝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及時握住了戰神的手背,期待說:“我聽說瑤池的神以庇護蒼生為己任。您庇護了魔域,在我心裏,您就是瑤池的神。”
“至少,是我想要追隨信仰的神。”
瑤池追隨他來到魔域的仙人不少。不過他們大多都是不屑庇護蒼生,厭煩了瑤池的條條框框方才跟著來的。
要論信仰,大家大概都隻信奉我行我素。
戰神想,這個精靈,什麽都不清楚,瞎話倒是張口就來,不知道是膽子太大還是太無知。
又或許兩者兼有。
隻是謊言實在太過動聽,說謊的人又太過弱小。戳穿這樣的謊言,似乎並沒什麽樂趣。
他垂眸瞧著期待著他的精靈,未能察覺地露出了一抹輕微的笑。
“好吧。”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我帶你去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