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予燭的信很順利地借由神女的手傳到了瑤池。
入城同樣失敗的神女淳將信件呈給了搖光神君, 告罪說:“那一位關閉了魔域入口,我等不敢擅闖,未能完成神君交代的任務。”
這個結果多少在搖光的預計之內, 他算是瑤池除了“母神”外最了解戰神的, 知道他的獨占欲一旦升起, 便不怎麽會講道理。也正是因為對戰神了解,所以自從戰神選擇離開瑤池, 居於魔域後, 搖光就一直在擔心, 有朝一日他會因為魔域與他們反目。
怎麽會不擔心呢?
魔域生存情況惡劣,是從誕生起就注定被天命所遺棄的放逐地,連它的生靈都因此生性邪惡、貪欲成災, 為兩界所不容。
搖光當然知曉魔域的生靈無辜, 若給他們一處同瑤池一般的生存之處,他們倒也未必會依然嗜殺凶狠——就像祂常說的那樣,生靈並無區別, 隻是環境將他們區分。
然而魔域已經存在了, 並且已經成了瑤池與凡世排斥濁氣的所在, 若是沒有魔域, 瑤池與凡世必會遭到濁氣反噬,從而引得三界動**, 都不得安穩。
魔域隻能被犧牲。
搖光雖心有不忍, 卻也無可奈何。母神也一樣, 祂同樣沒有更好的辦法。
戰神帝淵自然也沒有辦法,但他與搖光與祂都不同, 他是會循欲而行的神明,在他的理念裏, 大局為重的“重”不會重過一把刀,小我為輕的“小”也絕不會小過一座城。
如果他對魔域生出的“欲求”,搖光絕不會懷疑他為魔域向瑤池舉刀的可能性。
這樣的擔憂,從戰神決意離開瑤池起,搖光就沒有停過。他常派神女往魔域,時不時就邀請帝淵回瑤池,目的也並非真是要他回瑤池,而是為了不斷提醒他的出生,盡可能減少他對魔域的關注。
所以,當搖光瞧見帝淵的朱丹冠戴在了一個有著“母神”氣息的瑤池精靈身上時,他才會對此持中立態度。隻是秉持著朋友的立場,提醒了他最好不要動情。
搖光掌諸禮法,最明白私欲害人,而這堪比毒藥的欲求中,又以“愛欲”最為誤人。
由愛生貪癡嗔,又由愛生別離,由愛求不得。
他是發自內心覺得戒欲戒私方為正道,隻是他的兩位朋友似乎都不這麽想。
天玄認為生即有欲,體過諸生苦,方知諸生貴。瑤池雖禁六欲,但也因為祂的寬縱,而並不真切無私。
帝淵就更不用說了,他就是欲求本身,讓他戒欲,比殺他還難。
所以現今帝淵耽於愛欲,為此甚至不惜直接與瑤池斷聯,搖光倒也沒有那麽意外。
他並不苛責神女,點了點頭後見她還留在原地,方問:“你還有別的話要和我說嗎?”
神女淳有些猶豫,但她想了想,覺得搖光神君與母神關係好,告訴搖光神君也是一樣,便將書信送了過去,說:“魔域的精靈寫了封信,托我交於母神。”
搖光聞言頗為訝異,說實話,他沒想到那精靈都被戰神帶回去了,還有膽子在帝淵的眼皮下向母神寄信。
他看了看手中信箋,倒有些佩服起黎丹姝的膽量了。
搖光對神女淳說:“我會轉交給天玄,你退下吧。”
神女淳即刻告退。
搖光也沒有翻看別人信箋的愛好,拿著這封信打算直接去交給“母神”。
這些日子因為他放走精靈的事,他一直在鬧脾氣——說實話,搖光真是從沒有看過祂這種樣子,要不是他能分辨真偽,確定對方就是“天玄”,恐怕要以為“母神”是不是出事了。
然而搖光在見到晅曜前,又有一位仙人攔住了他。
仙人是匆匆趕來了,麵上還帶著驚恐。
搖光見狀不由皺眉,攔下後道:“跌跌撞撞成何體統,什麽事讓你連儀態都顧不得?”
那仙人深吸一口氣,遞上了一枚玄帖。搖光瞥了一眼,便知道這是帝淵寄來的東西。
他心裏雖也對帝淵竟然會向瑤池寄送東西感到詫異,但麵上還是表現的雲淡風輕。
搖光一邊打開這帖子,一邊教育仙人:“戰神雖然離開瑤池,但他總歸還是瑤池的三神之一,他送帖子回瑤池,有什麽奇怪的。”
那仙人支支吾吾:“是,是內容——”
搖光正要說內容怎麽了,待他看清內容,頓時語塞當場。
帝淵脾氣不好,搖光知道,搖光不意外他封城斷交。
然而搖光是真的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耽於情愛,居然還能做出仙人妖魔才會做出的“結契”這般的行為!
搖光也很震驚。
他震驚著走到了晅曜麵前,拿著兩樣東西和他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晅曜敏感道:“先說壞消息。”
搖光木然道:“帝淵封城了,我們的人進不去,不過精靈給你寫了信。”
晅曜即刻從搖光手中接過了信,他一目十行看去,主要還是黎丹姝再說她一切安好,讓晅曜不要擔心,她會想辦法與他取得聯係,讓他稍安勿躁。
晅曜讀後心中微安,他又問搖光:“好消息是什麽?”
搖光茫然道:“帝淵要結契了,對象是瑤池精靈,哦,就是尊崇你,被帝淵帶走還不忘給你送信的這位。”
晅曜聞言:“……?”
因為搖光說的話實在太混賬,晅曜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抓緊了座椅扶手,又問了一遍:“帝淵要和黎丹姝結契?”
搖光聞言心想,你這不是聽得很清楚嘛。
他無所謂道:“那精靈是叫黎丹姝嗎?總歸是瑤池精靈,帝淵請我們觀禮。”
晅曜:“……”
這可真是天大的壞消息!
這回搖光再怎麽勸都沒用了。晅曜怒不可遏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捏著的拳頭嘎吱作響!他現在就要去魔域,他要親手把月山河這混賬揍醒過來!
如果揍不醒,那就直接打死好了!
搖光敏銳察覺到了晅曜的不對,他抓住了他的胳膊,驚疑不定問:“你要幹嘛去?”
晅曜麵無表情說:“你看不出來嗎?去觀禮啊。”
搖光:“……”
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要去和魔域開戰。
無外搖光警惕,晅曜周身的靈力著實有些□□。他張口欲言,又說不出什麽,最後隻能問出一句:“你要是去觀禮,總要帶點禮物,你打算帶什麽去?”
晅曜聞言,倒是終於露出了點笑。那笑意看得搖光背脊發寒。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曜靈劍就在他的掌心握著——晅曜將劍遞在搖光的眼前,保持著笑容、慢條斯理說:“這就是我送他的重禮。”
搖光:“……”你最好是贈劍而不是拔劍。
搖光仍心有懷疑,但他總不好連這點麵子都不給晅曜。畢竟以他這些時日對戰神的態度來看,他願意去參加他的結契典禮就不錯了,要求太多,誰知道又會觸中他的哪片逆鱗?
搖光神君轉身去準備車輦禮物,他離開前叮囑晅曜:“我很快準備好,你稍等等我。”
晅曜和緩地頷首。
搖光神君見狀,稍許安心地離開了。而也就是在他離開的當下,晅曜提著劍直接邁向瑤池出口。
守門的仙人見了他極為詫異,連忙欠身行禮。
晅曜懶得管這些規矩,他問守門人:“如何去魔域?”
仙人不疑有他,恭敬答:“先往交界,再由交界順烏河自行,便能至魔域。”
晅曜在心裏算了算路,連匹坐騎都沒要,一撩下袍,便從瑤池上跳了下去!
“母神——!”
守門人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瑤池之主就這麽離開了瑤池。母神出行可是大事,守門人不敢隱瞞,見已追不回晅曜,便急忙去向搖光匯報。
搖光本在準備要送給戰神和黎丹姝的禮物,一聽這消息,差點要暈過去。
晅曜一個人去魔界能幹什麽?總不可能是迫不及待要給戰神送禮!
搖光顫抖著手喚來車輦,聲音都變了形。他尖銳道:“去魔域,現在、立刻!”
就在瑤池因為這消息一團亂的時候,黎丹姝正在丹宮為典禮做準備。
她要和戰神結契的消息傳遍了魔域,寄予燭作為她唯一的朋友,理所當然地又來充當了她的見證人,提前住進了金殿,為她見禮。
寄予燭瞧著這幾日流水般送進她丹宮的珍寶,發自內心感慨:“你的運氣是真不錯。”
黎丹姝正在試她的新胭脂。聽見寄予燭的話,她回頭問:“你覺得我運氣好?”
寄予燭頷首,順便幫她挑了件禮服遞了過去:“不好嗎?這位大人願意與你分享他的一切,對精靈而言,無異於一步登天了吧。”
說著,他瞧見了黎丹姝一言難盡的表情,頓了一瞬,不可思議道:“不會吧,都到這種程度了,你還想著瑤池呢?”
黎丹姝不知如何與寄予燭解釋她的情況,幹脆默認了寄予燭的猜測。
寄予燭見狀,頗為佩服:“你真是我見過最鐵石心腸的精靈。”他虛心問:“你是沒有七情六欲嗎?”
黎丹姝:“……”
她本來不多的良心被寄予燭拷問得有些不適,黎丹姝心想,紅珠姐姐的祖宗真是什麽都敢說,沒有七情六欲的明明是淵骨,哪裏輪得到她?
黎丹姝累了,她接過禮服,把寄予燭趕了出去:“好了,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你先去外麵等我吧,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寄予燭其實還有不少話想說,但他看見黎丹姝眉目間確實有倦色,便收了話頭,順著對方的心意出去了。
黎丹姝舉起手中玄色金紋的禮服,看了兩眼,忽然覺得這衣服眼熟。
她把這衣服攤在了圓桌上,仔細辨認了這件禮服上的每一處紋路,最終發現了一處不對勁的地方。
這件衣服是她在魔域曾穿過的、南域蜃妖所製的霧生花。
五千年前的魔域,或許蜃妖已經製出霧生花的料子,可這上頭的紋案、這紋案都是五千年後蜃妖為了獻禮特意編織的,五千年前怎麽可能會有!?
黎丹姝看著這衣料,心裏忽然冒出一種想法。
她對月山河的判斷,是建立在他沒有說謊的前提上的。如果月山河其實說謊了,隻是她沒有發現呢?又或者——月山河沒有說謊,但他說的話,其實並不是她理解的那樣呢?
月山河真的不知道淵骨的存在,又或者沒有淵骨的記憶嗎?
更有甚者,淵骨真的完全離開了月山河的身體嗎?
看著手中繁複又嬌弱的長裙,黎丹姝心中微沉:不,月山河至少有淵骨的部分記憶。並且在這個幻境裏,他仍然保持著一絲自我。
這或許也是“戰神”為何如此容易便對她另眼相看的原因,黎丹姝心道,因為他心裏隱約察覺到了她的身份。
那他為什麽不醒過來呢?
明明有她已經出現在了他麵前,有這個不同在,隻要他願意,他應該能醒過來才是。
他為什麽不願意醒過來?戰神的身份就如此令他懷念嗎?
不,不對。
黎丹姝冷靜地想,如果他眷戀的是戰神的身份,對於她這個有可能提醒他真假的“不同”,他應該不會靠近才是。
他並不懷念戰神的身份,他舍不下的是“她”。
仔細想想,無論是戰神還是淵骨,他們都是異類。孤獨是他們靈魂的底色,冷漠是他們生存的根本。在魔域,從來沒有人靠近過淵骨,在五千年前,也從沒有人會與戰神親近。
淵骨裝傻也要繼續和她的交易,戰神哪怕用上“結契”也想留她陪伴。
如果這是月山河的幻境,那“她”極有可能便是他不願醒來的原因。
淵骨受困於魔域,無法將她抓在身邊。然而五千年前的戰神是不受束縛的,他是有絕對的能力將她永遠禁錮在身邊的。
假使連戰神的身份都沒辦法抓住她——這場夢也就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黎丹姝覺得自己摸到了真相的邊緣,她決定試一試。
唯一的問題是……在這兒他是戰神,她要怎麽才能不被“抓”住啊。
黎丹姝有些煩悶,她丟下禮服,想要先出門透透氣。
然而她還沒出門,薔薇花忽然闖了進來,她張惶道:“丹姝丹姝,不好啦!瑤池打進來啦!!”
黎丹姝聽得莫名,她剛想問問清楚,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晅曜瞧著惱怒地很,他說:“你這小花妖,我隻是問個路,又不會殺你,你跑什麽!”
黎丹姝聞聲抬頭,就撞進剛剛踏入丹宮的晅曜眼裏。
他臉上本滿是焦灼,可在看見了黎丹姝後,驚喜便在刹那間替代了他所有的情緒。
晅曜看起來很想一步上前抱住她,可他不知考慮到什麽,生生克製住了。
他克製住了,黎丹姝卻沒有。
她瞥見了察覺到晅曜氣息,匆匆而來的戰神。
五千年前的戰神無所不能,魔域無人能敵。
好在五千年前瑤池未隕,除了戰神,這世上還有位“母神”。
她是沒辦法從戰神身邊逃走,卻不是沒辦法被別人“帶走”啊?
月山河見到了與黎丹姝在一處的晅曜,臉色發沉,好在沒有即刻發怒。
他和在瑤池時一樣,向黎丹姝伸出了手,對她說:“丹姝,到我身邊來。”
晅曜的臉色比他更難看,拳頭捏得發響。可他偏又不敢攔黎丹姝,隻能自己把自己氣成一團。
黎丹姝瞧著他氣得幾乎要發白的側臉,心中止不住好笑。
她向前邁了一步,月山河神色稍霽,晅曜凝著她的眼睛委屈地幾乎要落下淚。
黎丹姝不再猶豫,她踮起腳尖,在晅曜的驚訝中籠住了他的脖頸。戰神就在她的五步外,黎丹姝卻仿佛沒有看見他。
她深深望著晅曜,忽而輕快地在他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她暗示晅曜,刻意大聲說:“我喜歡你,你帶我回瑤池吧。”
晅曜愣了好一會兒,黎丹姝還環著他的脖頸。
他克製不住地笑了起來,忍耐著想要把她抱起來的衝動,低頭在她嫣紅的唇瓣上又親了一口。
宛若星辰般燦爛的少年從未如此開懷,他還是忍不住抱起了她,在她的驚呼聲中大笑道:
“好,我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