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一棟破舊的居民樓下麵, 四周僻靜,路上看不到行人。宋司在樓道口站定,抬頭看向昏暗的屋頂, 在暮色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唇無聲地輕動。

楚明意說:“回家吧, 小司。”

宋司邁進樓道裏, 沒有電梯,隻能一層一層地往上爬。吳金跟在他身後,同樣壓抑地沉默著,隻剩下一前一後地腳步聲交錯。

每往上一層,宋司身上的時間便剝落一層, 到達屋頂時, 他已經是少年人的模樣,相較於在孤兒院時長高不少,不再是一身舊衣服,衣著合體, 穿戴整潔, 隻是五官還沒徹底長開,看上去依然清秀得像小姑娘。

屋頂荒廢許久, 青苔曬幹後宛若皸裂的魚鱗, 踩在腳下嘎吱作響。一口蓄水用的大缸立在中央,孤零零地透著蕭索。宋司走到水缸前,對於他此時的身高來說, 這個水缸太高了, 高得隻能仰頭才能看到邊緣。

這裏是世界的禁地, 是時間的錨點, 是二重意識海的鑰匙, 宋司唯一的指南針。

被困在劉岑寧的意識海之中時,他在錯亂的時光裏透過楚明意的眼睛看到趴在缸邊的自己,才終於想起來自己姓甚名誰、曾在哪一天救過一條意義重大的性命。而楚明意,也與他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此地作為錨點,許多次從迷失的意識海中找到回家的路。

他們從未互相訴說過,這是一種獨有的默契的浪漫。

這個世界的缸裏什麽也沒有。宋司清楚,但仍然像多年以前那樣,從屋頂的另一頭搬石頭過來。他身體還未發育完全,膝蓋高的石頭超過了體能極限,每搬幾步都要停下來大汗淋漓地休息一會。

吳金知道他仍然在試圖找回家的路,但多年的習慣讓他忍不住想走上前幫忙,剛走兩步便被阻在了原地。

“老師,”吳金開口,“留下來。”

宋司沒說話,獨自艱難地搬運石頭,搬到水缸邊時雙手一直在發抖。楚明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隔著看不見的屏障試圖擦他臉上的汗漬,宋司似乎有所察覺,伸手擦幹了汗水,踩著石頭開始往上爬。

楚明意神色溫柔:“去吧,我在裏麵等你。”

聽不到的話音落地,楚明意的身影逐漸淡去,從吳金的意識海裏離開。宋司感到那股影響他的力量消失,沒有猶豫,雙手撐著缸沿,閉眼開始構建一個世界中的世界——

“宋司,你要殺掉這裏所有的人嗎?”

宋司的心神亂了一秒,雛形馬上跟著散了。他睜眼看向吳金,吳金也正在看他,目光坦然執著,堅定地要等一個回答。

宋司開口道:“不必害怕死亡,你們會在另一個世界醒來。”

“對於我們來說,這與死亡沒有區別,”吳金道,“我們已經有了新的人生發展,哪怕你說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但我們在這裏的喜怒哀樂都是真的,朋友、家人和一切所愛之物都是真的,沒有人想選擇另一個縹緲的‘家’,這裏才是我們的家。”

宋司沉默。

“老師……”吳金低聲喚他。

宋司看著他陌生又熟悉的臉出神,聽他喊了十五年的老師,他甚至都快忘記他本來是怎麽稱呼他的。心有些亂,這不是好的征兆,進入二重意識海需要專心、專注,不能分神。

“你說得對。”宋司沒有辯駁,他坦然地接受一切指責,“真與假本就是基於主觀的相對概念,我的選擇無疑充滿了卑劣的自私。作為補償,我會抹掉所有人的記憶,他們醒來之後會覺得不過是好好睡了一覺——”

吳金變了臉色。

“——當然,除了你。”宋司說,“吳金,在這個世界我從來隻待你為家人,希望我們十五年間的朝夕共處能給你帶來一些改變。”

吳金望著他,有些發怔。

隨後他露出笑容,目光複雜,似乎鬆了口氣:“你呢?有給你帶來改變嗎?”

“有,”宋司承認,“這段記憶我們都不會忘記。”

吳金低聲歎氣,垂下視線看著地麵,似乎在出神。哪怕這一世他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但二十年來不知不覺中依然長得固執、堅韌、從不懂逆來順受。

他想要的不僅僅隻是一段記憶,而是想把當下能握緊的東西死死抓住。他的聲音裏帶上悲傷:“老師,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意義,宋司聽著這個詞,嘴角忍不住自嘲地勾了起來。吳金在繼續說著:“為了救他們而創造這裏,再把他們從這裏連同記憶抹殺,我們隻是在不同的世界裏做同樣的事情,區別隻是我以毀滅為名,你以拯救為名。”

說得好,宋司想,如果真正的吳金在這裏,大概也會說出跟他一樣的話來。宋司幾乎要被他說動了,心髒鈍鈍地感到難受,吳金又道:“我也想當一回拯救者,沒有那麽高尚想拯救世界,隻想拯救我眼前的、活在這個世界的你。老師,留下來,我會陪你,比那個世界的‘我’和‘他’做得更好。”

吳金眼睛裏閃著不肯認命的固執,宋司從石頭上爬下來,走到吳金的身前,伸手將他有些亂的衣領整理好,依然如過去十五年般平靜溫和。在這個世界,他永遠願意當他的老師和家人,給予他不含仇恨的包容,如果回到現實,也許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如此平和地相互表白。

“小金,我從來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的夢想是當一個普通的科員,每天吃到喜歡口味的冰淇淋,和在意的人平凡的過日子。十五年前……不是為了救世,隻是想贖罪,這一次,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做最自私的選擇。”

“如果你覺得無法接受,那就恨我吧,”宋司說,“你做得到的,我們本便是這樣的關係。”

吳金睜大眼睛,死死盯著他,從牙齒間擠出聲音:“不。”

少年模樣的宋司拍拍他的背,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踮起腳來,在他耳邊輕聲道:“隻有我抹殺了這個世界,讓所有人都重回現實,真正的你才不會背負罪孽。明白嗎?”

吳金久久沒有出聲,摟著宋司的身體開始微微地顫抖。宋司摸了摸他後腦勺的頭發,離開他的懷抱,重新走向水缸,爬上布滿了幹青苔的石頭。

“我後悔了,”吳金聲音嘶啞,“你讓我得到我不曾有的一切,現在又把我推向現實。這十五年……原來是囚禁和懲罰。”

“回到你口中的現實世界,我一定會後悔。宋司,這是你的期望嗎?”

宋司無聲地歎氣,他合上眼睛……

……

……

灰蒙蒙的雲層徹底放晴,有鳥從水缸上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飛過。

聲音隨著鳥兒一起逐漸遠了,四周變得很安靜,隻有微涼的風穿過耳畔。

宋司仿佛一縷剛剛離體的孤魂,逐漸看不到吳金,也看不到自己,所有的記憶隨之倒放清空,變得像懵懂無知的初生孩童,不知道自己是誰、身處何方、來自何處,也忘了自我放逐的目的——

先迷路,再回家。他讓自己迷失在二重意識海裏。

身體好像還留在這個世界,又好像已經去了某個沒有坐標的異世界。周圍依然是皸裂的屋頂、石頭和水缸,卻如同被凍結在時光裏的琥珀,靜止到毫無生機。宋司站在石頭上,茫然地抬頭,於一片空白裏產生了第一個念頭:

我是誰?

緊接著,第二個念頭接踵而來。

我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他茫然四顧,然後低頭沉思。荒地般的大腦中種下了“我”這個概念,以此為種子慢慢萌生出更多的、更雜亂的思緒。“我是誰”是一種身份認知,“身份”是一種客觀的出身地位信息,“認知”是大腦對於信息的加工吸收……身份客觀,認知主觀,一個來自外部,一個來自內部……

可外部在哪裏?

在眼前的這個……圓圓的東西裏麵嗎?

宋司的目光落在水缸上,這個東西有一定深度,中空,摸上去很堅硬,也許是用來儲存什麽物品的,可是表麵肮髒,看起來荒廢已久了。

思索中,一個詞牽動另一個詞,大腦變成了結網的蜘蛛,開始飛速地成長,吸收不知道來自何方的概念。圓形的、中空、儲存、荒廢——沒錯,這應該是一個廢水缸。

水缸,是他對這個世界產生的第一次客觀認知。

我與水缸,內部與外部,主觀與客觀……宋司的牙齒咬破嘴唇,嚐到了疼痛和鐵鏽般的血腥味。血,一種重要物質,流淌在……人類。沒錯,我是人類。

人類這個詞一產生,無數概念噴井般衝進大腦,龐大的信息讓他陷入數分鍾的呆愣。他看到啼哭的嬰兒、蹣跚學步的幼童、孤兒院、秋千、冰淇淋……卻不知那是誰的人生,也沒有與眼前的水缸相關的任何信息。宋司遲疑著,決定親自看一看,於是踩著石頭,開始往上爬。

石頭不高,水缸也不高,卻無論如何也爬不到頂,缸口像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樓,踮腳也好,蹦跳也好,始終碰不到邊緣。宋司出了汗,焦慮地用力拍打,水缸發出沉悶地鈍響,震得大腦嗡嗡作痛。

他不合時宜地萌生了退意,他如此執著於水缸,也許正是這個世界的圈套,或者是更高層次的某種“東西”的騙局,引誘他釋放某種會毀滅世界的怪物也未可知。宋司瞪著無法觸碰的水缸頂,氣喘籲籲,幹脆從石頭上跳下,跑到屋頂的邊緣,趴在圍欄上往下看,想看清這裏到底是什麽世界。

屋頂以外霧氣重重,黑暗湧動其中,什麽也看不到。宋司嚐試靠近,耳朵中忽然灌進無數邪惡的竊竊私語,刹那間大腦一片空白,骨子最深處的恐懼湧上頭頂,他連連後退,下意識調頭朝唯一的樓道口跑去,想要遠遠的逃離這個天台,越遠越好。

跑的太快,他甚至來不及觀察,已經衝進了樓道之中。

黑暗從四麵八方籠罩而來,瞬間將他吞滅。

宋司頓住腳步,胸腔劇烈起伏,卻不敢發出過大的呼吸聲。黑暗是濃鬱的、仿佛有實體的東西,緊緊地黏在他的皮膚上,帶著溫熱的觸感,如同一條巨大的舌頭緩慢舔舐著他。

宋司全身汗毛倒起,嚐試著想要後退,但已經不知道哪裏是前後。黑暗裏有聲音在似哭似笑,從遠及近,帶著聽不清的低語。他被低語包圍,頭疼得快要炸開,所有的負麵情緒都開始醞釀爆發。

明明眼前空無一物,他莫名“看到”了很多雙眼睛和嘴唇,有些甚至帶給他熟悉感。眼睛嘲諷地看著他,嘴唇不停張合,逐漸從低語變成囈語,宋司恐懼地想逃跑,雙腿卻牢牢地釘在原地,任由血液在身體裏沸騰,理智逐漸失控——

負麵情緒積攢到臨界點,他開始能感知到這個世界,或者說,世界成為他手裏的橡皮泥,他看到了什麽,世界也在一步一步變成什麽。恐懼、焦慮、憤怒、悲傷……統統被壓縮在仿若黑洞的樓道裏,幾乎下一秒就會連同自己一起炸成煙花。

“咚……咚……咚……”

是什麽聲音?

是自己的心跳嗎?

宋司睜開滿是血色的眼睛,努力找回一絲清明,近乎本能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咚……咚……”

輕而有力,像僧人手中敲的木魚,每一下都敲在宋司的心頭,敲走他迷失的意識,敲走他內心最深處失控的陰暗情緒,牽引他回到最初的錨點。

我這是怎麽了?

宋司眼中的血色逐漸褪去,麵露茫然,想再次環顧黑暗,但那聲音似乎在告誡他專心、專注,他莫名地感到一點期待和興奮,不再理會那些低語,加快了腳步。

直到一隻腳邁出黑暗,另一隻腳踏進陽光灑落的屋頂。

他又回來了。

屋頂仍然破舊不堪,沒有受到世界的影響,像獨立在此的世外桃源。宋司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理智和冷靜重新回歸,他的目光投向水缸。

聲音是從水缸裏傳來的。

這一次,他沒有遲疑,朝著水缸大步走去。隱隱約約中,他直覺自己忘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哪怕世界毀滅、自我灰飛煙滅也必須要想起的事。當把手貼在水缸上的時候,這種想法前所未有的強烈。

就算裏麵是洪水猛獸,他想,我也要爬進去。

他爬上石頭,踮起腳尖,去夠那個永遠都夠不到的水缸邊緣。奇怪的是,這回他一下子便握住了邊沿,身體順勢靠上水缸,目光輕而易舉地落在了缸內。

缸底躺著一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正一下一下敲著缸壁,咚……咚……

宋司的呼吸暫停了。

無數畫麵湧進大腦,他全想了起來,所有的記憶,關於水缸,關於世界,關於自我,但他甚至來不及消化,身體和靈魂又一次的開始飄,世界也開始飄。

他在上升,目光仍然落在水缸的底部,水缸裏的人翻過身,抬起頭,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正注視著他,裏麵帶著淡淡的笑意——

*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拖延症真是越來越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