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五點,馬誌友在人民廣場寫字,周圍零零星星地站了幾個閑漢,對他的作品指指點點,事實上沒人能看得懂他寫了什麽,說英文不像英文、說中文不像中文,橫一畫、豎一畫,看上去像是剛學會英文字母的兒童塗鴉。
林美綸跟著李偉站在馬誌友身邊,愣瞅著他寫了一個多小時。眼看著日落西山,冷風吹上來讓人一陣陣地打哆嗦,可馬誌友還沒有回家的意思。
李偉看見寒風中發抖的林美綸,有些過意不去。往前邁了一步,伸手攔住了馬誌友:“馬叔,天都快黑了,要不然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什麽意思?”馬誌友眯起眼睛打量李偉,神色中露出一絲淡淡的詭譎,“你們不是找我兩天了嗎,說什麽來看我的字,這才一個多小時就待不住啦?”
李偉沒想到老頭今天思維如此敏捷,話說得自己險些接不住。這兩天他和林美綸一直在找馬誌友。他們先是去武衛軍的養老院,被告知這幾天他根本沒來;兩人又踅到馬誌友家,等了一天也沒見人。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在人民廣場見著馬誌友。
馬誌友說自己去常陽市參加戰友聚會了,剛回來。問起李偉和林美綸的來意,李偉不太願意直接說今天的事,便拐著彎說來看他寫字。老頭一聽來了精神,提起筆就開始了,興頭十足地一直寫到現在。
“學習的時間長著呢,我們今天就拜師,想慢慢學。”李偉笑道,“一塊兒吃飯吧,您喜歡吃點什麽?我請。”
馬誌友停住了筆,似乎在思索李偉的話,半晌才道:“行啊,那就走吧。”說著收拾好東西,跟著李偉進了路邊一家東北菜館。李偉直等菜點好上齊,陪著老頭喝了兩杯,才說道:“我們今天找您是兩個事,您先看看這個。”說著話解開衣服,露出胸口的紗布。
“受傷了?”馬誌友探頭看了兩眼。
李偉笑了笑,說道:“前幾天我們抓一個嫌疑人,沒留神給我來了一槍。”
“這是橡皮子彈打的,要不然你今天也坐不到這兒。”馬誌友說。
看來他這幾天病情有所好轉,言談頗有法度。李偉點頭稱是,接口道:“對啊,所以今天找您就這個事。”
馬誌友沒說話,吃了幾口菜慢慢放下筷子,好像在下決心,半天才抬起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種子彈我當年見過,不過處長辦公室被盜的時候,我早退休了。二〇〇六年縣裏成立上海路派出所,從公安處借調過一批人,也是為了管理廠區和家屬區的治安。那會兒他們辦交接,和上麵要了批裝備,有兩顆報廢的橡皮子彈被我帶回家了。你們就是為這事兒找我吧?”
馬誌友的聲音不高,卻語驚四座。李偉根本不知道他手裏還有橡皮子彈的事,遂道:“您還有兩顆子彈?”
“沒有底火,讓我扔地下室了。”馬誌友輕描淡寫地說。李偉想了想,又從手機裏調出曹麟家那張寫著疑似馬誌友家地址的紙:“您看看這個是什麽,地址像是您家。”
馬誌友接過手機端詳了一陣,皺著眉問李偉這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這圖就是他地下室用鎖的切麵圖。當李偉說出曹麟的時候,老頭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李偉問他想到什麽的時候,他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跟我回去看看,沒準兒那家夥把我兒子帶走了。”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震得李偉和林美綸目瞪口呆。他們驅車回到馬誌友家樓下,跟著他走進地下室。
馬誌友顫顫巍巍地拿出一串鑰匙,借著昏暗的燈光打開了地下室的門。隨著咯吱咯吱的門軸轉動,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麵而來,差點讓林美綸吐了出來,瞬息間她已意識到這是濃烈的福爾馬林味。
燈打開了,眼前出現的一幕讓林美綸目瞪口呆。
隻見地下室放著一個兩米長的老式浴缸,浴缸裏殘存著渾濁的大半缸**,裏麵空空如也。旁邊地上橫著兩塊大玻璃板,看樣子是之前用來蓋浴缸的。除此之外,地上稀稀拉拉地還流了不少**,像是從浴缸裏灑出來的。房間裏的空氣極其不好,濃重的福爾馬林味讓人作嘔。
不用說,水缸裏的東西就是福爾馬林了。林美綸想到疑似曹麟的墜車現場那具焦屍被檢驗出曾長期浸泡於福爾馬林當中,立時明白了三分。馬誌友雙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曹麟把我兒子偷走了,虧我當他是親兒子。不用說,那兩顆橡皮子彈也是他偷了改裝的,用來打你的槍,我猜是射釘槍一類的東西裝了橡皮子彈頭。”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李偉說道。馬誌友歎了口氣,帶他們走出地下室回到樓上,待大家坐好才慢悠悠地說道:“我知道曹麟出獄以後會給他姐姐報仇,不瞞你們,有一陣我還想幫他的忙呢。後來他沒用我,可能是嫌我年紀大了吧。”
“您不是沒找到兒子的屍體嗎?”李偉問。
“我在濟夢湖找了四天,就是想把他倆湊到一塊兒。”馬誌友說話的時候挺平靜,沒有因為談到兒子而有多悲傷,“結果隻找到了兒子的屍體。後來我給他起了個衣冠塚,把屍體就放這兒了。逢年過節,人家都團聚的時候,我還能背著老伴來這兒看看兒子。”
“那曹麟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林美綸問。
馬誌友苦笑一聲,回道:“當然是我告訴他的。自從他出獄以後,他娘就一直在養老院裏。我說你既然沒了家,就拿我這兒當家吧。他就說我當您幹兒子吧,以後您就是我爸。就這樣我們認了親,他說馬碩就是他哥哥,將來我沒了,他也來看他,給他上香燒紙。”
林美綸忽然想到曹麟出租屋裏的壽衣碎片,立時意識到應該是曹麟給馬碩屍體穿的衣服。按懷誌當地規矩,送去世的家人走時必須給他穿好壽衣。李偉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兩人目光相碰,都讀到了對方目光中的含意。
“李警官,你知道當年我是怎麽找到我兒子的嗎?”
“怎麽找到的?”
“文輝有兩個朋友,一個叫季宏斌,一個叫孔自強,都間接參與了殺害我兒子兒媳的事,就是他們告訴我兒子死在哪兒了。季宏斌後來之所以被滅口就是因為他和趙保勝喝酒的時候聽說了當天的經過。
心狠手辣的文輝就對季宏斌下了手,把他支到哲盟右旗除掉了他。”
“當天的事情是季宏斌告訴您的吧?”
“對,我帶他到我們公安處審訊室,還沒問他就自己招了。那天是正月十五,天氣不算太好,有點陰。文輝帶著趙保勝想到濟夢湖弄點錢花,他們所謂的弄錢就是搶劫那些過路或釣魚人,弄個三五十的零花。那會兒他們都還是毛賊,開始並沒有作大案的想法。”
馬誌友娓娓道來,說得極為生動。林美綸聯想到之前孔自強交代的經過,開始腦補出畫麵來。看兩人無話,馬誌友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倆打車到的濟夢湖,下車的時候沒給司機車錢,還讓司機等一會兒。司機估計瞅他倆不像好人,開車跑了,錢也沒要。文輝帶著趙保勝往裏走了一段,沒見著釣魚人,就罵罵咧咧地往偏僻的地方走。該著我兒子馬碩和兒媳婦兩人倒黴,正被他倆堵上。”
李偉聽得入了神,待馬誌友的話音告一段落才連忙拿出手機錄音,馬誌友沒理他,繼續說道:“馬碩和曹芳都是特單純的孩子,那會兒也沒啥安全意識,兩人在車裏沒有鎖車門,又把車開到那麽偏僻的地方,文輝一把就把門拉開了。文輝和趙保勝身上都帶著刀和繩子,見他們兩個小年輕好欺負,就先把他們捆起來然後就搜錢。誰知道我兒子那天沒帶多少錢,曹芳身上又沒有,他們就來了氣。”
“後來呢?”林美綸急著問。
“他們讓馬碩回家取錢,馬碩開始不同意,後來文輝無意中發現了馬碩的工作證,看他竟然是個交警,就來了氣,說了好多警察的壞話。我兒子不愛聽,和他辯白了幾句,竟然引出了文輝的殺意。你們想,因為這點事殺人,這文輝是不是瘋子?”
“他就把你兒子殺了?”李偉邊聽邊分析著馬誌友的話,沒聽出什麽明顯的紕漏,隻是覺得這麽詳細的事季宏斌怎麽會知道?難不成趙保勝或文輝自己說的?
“文輝動了殺心,任憑我兒子說給他多少錢都不行。他們把他嘴堵上,拉到車外湖邊捅了九刀才把他捅死,屍體直接就綁了塊石頭扔湖裏了。回到車上,文輝見曹芳漂亮,就騙他說把我兒子綁起來了,要是想救他就得聽他們的話。曹芳就同意了,被他們帶上車,先是想開遠一點,後來發現車裏沒油了,就帶著曹芳去加油。”
李偉聽林美綸說起過孔自強的交代,似乎和馬誌友的話能對上,更加開始懷疑馬誌友參與“二四滅門案”的可能性了。到後來幹脆想得多、聽得少,馬誌友後麵說的話就聽得有些不太認真。
“曹芳這孩子又單純又老實,帶著兩個壞人去加油,你說他們能安什麽好心?當時她要是在加油站跑了也沒啥事了,偏偏這孩子小聲嘀咕了兩句,遇到兩個沒有良心的女人,根本沒理她。她還把找回的零錢給了文輝,結果讓人家帶到另外一處,被兩個畜生先後強暴了。”
(2)
馬誌友開始還算平靜,像講故事般抑揚頓挫,待說到文輝和趙保勝的暴行時,明顯暴躁起來,語氣也粗重了不少。
“畜生們欺負完曹芳才告訴她馬碩早被他們弄死了,然後用石頭砸死她,將屍體也捆了塊石頭扔到了濟夢湖裏。幹完這兩件事,文輝心裏害怕,就商量了個對策,給孔自強和季宏斌演了出戲,借他們的口說出馬碩和曹芳沒死,他們隻是搶個車而已。”
“原來是這樣,那後來季宏斌是怎麽知道真相的呢?”林美綸把孔自強說的話和馬誌友的話印證,將當年的事情還原了個七七八八。馬誌友冷哼一聲,輕描淡寫地說道:“季宏斌死前和趙保勝喝酒,趙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了他。後來他就被文輝弄死了,這事孔自強也知道,嚇得連夜舉家南遷,現在也沒回來。”
“這麽說,曹麟為姐姐報仇,出獄以後策劃了好久,還找了幫凶。”李偉故意把幫凶兩個字加重了讀音。馬誌友仿佛沒有注意到李偉的弦外之音,中規中矩地答道:“對,這孩子從小就疑心重,在孤兒院長大,除了姐姐,和誰也不親。曹芳死後他還真想給曹芳報仇,打殘了文延傑,重傷害,判了八年。也是從那會兒開始,我受他養母賀東婷的委托,開始和他有了接觸,逐漸覺得這孩子不錯。就是戾氣太重,想著我也沒兒子,就真拿他當了親兒子,沒想到他如今……”
說到這兒,馬誌友低頭不語,顯得很悲傷。
李偉拿起桌上的茶壺給馬誌友倒了點水,問道:“曹麟想用你兒子的身體給我們演個金蟬脫殼,自己再逃之夭夭。”
“應該是這樣。”
“那他能去哪兒呢,他以前和您說過這方麵的事情沒有?”
馬誌友仰起頭,用一種滯澀的目光盯著李偉:“他沒去泉州嗎?
那兒有好多船可以工作,當那種黑工船員,用別人身份證就行。有個真事,那個‘魯榮漁2682 號慘案’裏麵的情況我聽曹麟說過,要是他將來有事就去出海,也許還能找個國家黑下來。”
茶壺裏沒水了,李偉搶著去廚房倒水,無意中發現後陽台的角落裏豎著放了幾根短鋼管。如果換作旁人,見馬誌友家這麽亂,他又有老年癡呆,有什麽也不會注意。偏偏李偉一直對馬誌友不放心,見到短鋼管,立時想到前幾天開槍打自己的犯罪分子好像用的就是自製手槍。
端著水出來,李偉問馬誌友轉業以後的事情,馬誌友道:“打完仗以後,我從部隊回到地方,分到勝利機械裝備廠。第一個工作是鑄造車間的車間主任,幹了兩年半,後來廠裏失竊現象嚴重,領導聽說我是偵察兵出身,便動員我去公安處工作,開始我還不願意去,誰知道這一幹就到退休。”
“這麽說,您的技術應該不錯吧?”
“技術,什麽技術?”馬誌友眼皮一翻,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我是管理人員,幹活不用我動手。”
“那您是一點不會?”
“你指什麽?”
“車鉗鉚電焊這些。”
“不會,我說了我是車間主任,不幹活。”他似乎不願意說這個話題。
李偉也沒說話,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有意無意地說道:“上次您讓小林他們看了嫂子的日記,不過沒看完,還能再瞅瞅嗎?”
馬誌友慢悠悠地站起身,顫顫巍巍地從書架上麵取日記本。李偉站在他身後,在靠牆位置的不起眼處發現了另外一個日記本。他眼疾手快地將日記本取下來,發現也是李玉英的日記,遂道:“就這個吧,看完再換那本。”
馬誌友站在原地,眯縫眼睛盯著李偉,沉默無言。李偉轉身告辭,看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他們沒回專案組,而是來到了利軍養老院。
武衛軍長年住在養老院,李偉他們到來的時候正在巡房,他見到李偉和林美綸頗為詫異:“李警官,這麽晚啊?”
“哦,沒什麽事,我們路過。正好告訴你找到馬誌友了,說是去參加常陽的戰友聚會了。”他說到這兒故意停頓了一下,問道,“你不也是他的戰友嗎,你沒去啊?”
“常陽?”武衛軍似乎被李偉問蒙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哦,我這兒離不開人。”說著帶他們來到辦公室坐下。
“下午看他在廣場寫字呢,就把他送回家了。家裏亂得什麽都有,我還見不少鋼管鋼材手槍鑽啥的,像個工廠。”李偉笑道。武衛軍聽得也是一樂:“馬哥現在年齡大了,所以不少事都忘了,要不準備充分,說話老是顛三倒四。不過當年可能幹啊,無論是在車間當主任還是公安處任負責人,都是屢受獎勵。”
“哦,他還幹過車間主任啊?”李偉明知故問,引得林美綸一陣疑惑,不知道他這葫蘆裏賣的是啥藥。武衛軍自然不知原委,點頭說道:“當過,他這人聰明,幹啥像啥,不光能幹領導,幹工人的活也不比工人差。據說他們車間大比武,他還能上手拿個獎咧。”
“哦,後來去了公安處,想是差點了。”
“不,他幹活也沒落下。我這兒開業的時候,好多活都是他找車間的人幹的。據說那時候他帶的徒弟都成了主任,啥事都給他開綠燈。”
“現在鑄造車間的主任?”李偉問,“那可了不起。”
“對呀,小張嘛,張永生,我沒見過這個人,聽他說過。”武衛軍說道。李偉暗暗記下,起身告辭。
“李哥,你是怕馬誌友撒謊?”林美綸一出來就問。李偉也沒隱瞞,將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馬誌友說自己不會技術上的工作,可武衛軍明明告訴我們他會。而且他今天說話非常流暢,故事講得明明白白,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有什麽奇怪?”
“我懷疑這是準備好的詞。”李偉說。
“這麽說,他的話都是假的了?”
“不一定,但提前準備好是肯定的。”李偉說著上車指了下後座的日記本,“回去好好看看這個,李玉英的話應該沒錯。另外就是,我們得找一趟張永生,我擔心他為馬誌友開了綠燈。也就是說,打我的槍是馬誌友製作的。”
這可能嗎?林美綸沒有明說,可心裏還是有些不太相信。直到第二天他們來到勝利機械裝備廠鑄造車間見了張永生以後,這個想法才開始改變。
“當年我在車間實習,雖然老主任不是我的真正師傅,他的技術其實也不錯,好多活都是私下教我的,也是為了讓我能盡快轉正。”
張永生說道。他口中的老主任自然是當年的馬誌友。
“後來你們聯係多嗎?”
“不是很多,他有時候給戰友幫忙幹活什麽的找我,我要是能行個方便就幫幫他。他請我吃過幾次飯,其他就沒什麽了。”張永生說話中規中矩,一點也不緊張。
“他單獨在車間裏幹過活嗎?”李偉直截了當,猜到什麽就問什麽。張永生回憶了幾秒,肯定地回答了他:“幹過。去年春節,他說有個急活,讓我陪他去車間借用機器。我帶他過來了,他自己幹活我就回去了,後來他幹完以後給我打的電話,我再接他出去。”
“幹了多長時間?”
“三天吧,我記得是初一到初三。都是他自己早上來,然後我把他關到車間裏,他自己帶飯幹一天,晚上再讓我接他。這幾年廠子效益不好,加班不多,不少車間都快解散了,我這麽做也是—— ”
“他給你錢了?”李偉冷冷地問。
“幾百塊而已。”張永生在李偉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終於挺不住了,“半幫忙嘛。一來他是我的老主任,二來他自己帶料加工,也是幫他戰友的忙,也算成人之美。”
“他和戰友收費嗎?”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應該不收吧。”
“為什麽?”
“老主任是個特怕寂寞的人。自從他兒子死了以後,他和懷誌的戰友們聯係很頻繁,經常動用自己的私人關係幫他們解決各種問題。
我們私下都說老主任應該去做生意,左右逢源,還都是免費,你說人緣能不好嗎?我琢磨,他是以此來排解失子之痛。”
“他在這兒幹什麽活,你知道嗎?”
“這個我不清楚,他沒說我也沒問。不過他當時加工壞的殘件我還沒扔,一直留著呢。”張永生說道。李偉眼前一亮,問他為什麽還留著,張永生笑道:“其實就是懶,他加工收拾完就走了,留下了一根鋼管,可能沒看見。我第二天才發現,他買的這種料,就是這根鋼管,比我們用的質量好得多,我就留下想給技術工人看看,一來二去把這事拖下來,就扔我辦公室抽屜裏了。”
說著話,張永生回到辦公室找來了一小段黑黝黝的鋼管。李偉接過在手裏托著,感覺沉甸甸的,看上去和打自己的蒙麵人露出的槍管極為相似。他拿在手裏比畫了一下,張永生嚇得倒吸了口涼氣:“李警官,你不會認為老主任是在做槍吧?”
“有可能嗎?”李偉反問他。
“這……這沒什麽不可能的。”張永生有些害怕了,“看是什麽樣的槍了。如果做真槍或仿真槍不容易,但要用這鋼管做出能射子彈的簡易槍很簡單,安個把兒做成手槍樣,隻放一顆子彈,從後麵擊發就行。”
李偉點了點頭,開心地笑了:“對,這東西又不沉,做幾個應急用嘛。”說著安慰了他幾句,帶著林美綸離開了機械裝備廠。林美綸望著誌得意滿的李偉,忽然問道:“李哥,如果馬誌友真是凶手,你會抓他嗎?”
李偉愣住了,他怔怔地望著林美綸良久無語,最後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是警察,首先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你說是嗎?”
“我覺得他挺可憐,要是沒有他的事兒就好了。”林美綸說道,“我真害怕張永生剛才說看到馬誌友在加工槍。你說他兒子死得那麽慘,現在孤身一人,當了一輩子好官,隻要了一個孩子,晚年落得這麽個結局。”
李偉輕輕拍拍林美綸的肩頭:“現在還沒確定嘛,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怎麽說也得先弄明白不是?雖然通過張永生的陳述,我們很容易得出推論,可這些都不是證據。”
林美綸沒說話,這時候李偉接到楊坤的電話,說他抓住的那個殺手、葦楠集團文輝手下的股肱重臣張誌虎被人在醫院裏殺了,讓他立刻到醫院裏來一趟。
(3)
從勝利機械裝備廠出來,李偉趕赴醫院,林美綸在路邊等牛智飛。這是李偉的部署,兩人分頭調查,把工作做紮實。其實還有一層,他沒明說,林美綸也知道李偉是覺得張誌虎這條線有危險,不想讓她參與。
牛智飛這兩天被安排審訊文延傑,搞得滿肚子火。這家夥有豐富的反審訊能力,就像塊牛皮糖,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反正他的原則就是夠證據就起訴,不夠證據是徐庶進曹營—— 一言不發。別說那個神秘的老佛爺是誰了,這麽多天,牛智飛連葦楠集團到底誰說了算都沒整明白。也難怪牛智飛上火。
好在林美綸的出現讓牛智飛的心情就像放飛的風箏,一下子從地上飄到了天上。他笑眯眯地跳下車問道:“去哪兒啊,李哥電話也沒說清楚。”
“塞北福利院。”兩人上車就走,路上林美綸簡單地把這幾天的情況和牛智飛說了一下:“目前能確定兩件事,一是‘二四滅門案’,‘安慕白疑似自殺案’以及‘胡梓涵中毒案’的嫌疑人都是曹麟;二是曹麟還沒有被抓獲,那具燒焦的屍體應該是馬誌友的兒子馬碩。下麵的工作就是摸透曹麟的情況,這也是楊隊的意見。”
牛智飛聳了聳肩,笑道:“幾天時間查到這麽多東西,你們倆挺能幹啊。那馬誌友是怎麽回事?”聽他這麽說,林美綸得意地哼了一聲:“那當然,你不看我們這幾天多忙。”說到馬誌友,林美綸又有些茫然,“馬誌友的情況還不明了,李哥懷疑他是曹麟的同夥,但目前沒有過硬的證據。”
“先從主犯曹麟入手吧,抓著他,同夥也就不遠了。”兩人心急如焚,趕到塞北福利院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們顧不上吃飯,匆匆來到了院長辦公室。
塞北福利院的劉院長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可能是生活條件不錯,人長得極胖,再加上個子又高,站在林美綸麵前像有她兩個大,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領著林美綸簡直就像大人帶個孩子。好在雖然長得粗壯,但為人和善,說話極是客氣。
“你們電話裏問的那兩個孩子我查過了,很早就被領養走了,我沒見過他們。”劉院長說道,“他們在的時候,我們這兒是餘院長負責,不過她已經退休了。”
“能聯係到她嗎?”林美綸問。
“我剛在微信裏說了幾句,你看。”劉院長把手機拿出來交給林美綸,指著一個備注為餘院長的人說,“你們來之前,我們簡單聊了聊。”
夢的約定(劉院長):餘院長,我是小劉。剛才警察打電話,說想了解咱們院當年兩個孩子曹芳和曹麟的情況,您還記得他們嗎?
餘院長:有些印象,這兩個孩子挺特別。他們想知道什麽?
夢的約定(劉院長):具體的我還不知道,看留下的檔案很簡單,想著先了解一下他們的情況。
餘院長:時間過去太久了,有些東西記得不是很清楚,最好能具體一點,想知道哪方麵的內容?
夢的約定(劉院長):電話裏聽他們的意思,是想了解曹芳和曹麟被領養及以後的事。
餘院長:曹芳姐弟是一九八五年春天被領養的,那時福利院的條件不算太好,能有人領養,對孩子們來說其實是最好的選擇,最起碼在生活和教育上肯定比我們這兒強。我記得領養他們的人姓曹,是個老師,印象中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挺不錯。
夢的約定(劉院長):曹芳他們樂意嗎?
餘院長:願意吧,沒有孩子不願意被領養。曹麟在福利院裏不太受孩子們歡迎,性格有點孤僻,經常受欺負,我們精力有限,有時候也管不過來。他姐姐沒少因為這個和其他孩子打架,所以他們姐弟很樂意跟曹家人走。在福利院裏,他們叫黨芳和黨麟,之後到曹家才跟著姓了曹。
夢的約定(劉院長):聽說曹家開始不願意要曹麟?
餘院長:領養人大多喜歡要女孩,尤其是曹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他和弟弟相依為命,必須帶著弟弟她才跟著走。之前一家就沒同意,不過曹家人挺好,最後同意把曹麟也帶走了。
夢的約定(劉院長):他們到曹家之後呢?
餘院長:我們有過幾次跟進,他們的生活很不錯。
夢的約定(劉院長):沒聽說其他事情?
餘院長:你是說後來失蹤嗎,我聽說了,不過他們應該比咱們知道得更多。
夢的約定(劉院長):好吧,如果有其他想起來的情況,您還可以跟我聯係,麻煩您了。
餘院長:不客氣。
“就這麽簡單啊?”林美綸有些不滿意地問道。劉院長收起手機,笑道:“反正餘院長就是這麽說的,你們問她,肯定也是這個結果。”
她這話說得林美綸和牛智飛均是一愣,都聽出話中有話。牛智飛提高聲音,強硬地問了一句:“你這是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就是這兩個孩子的事院裏私下也有些傳聞,反正聽著不是那麽回事。”劉院長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猶豫,好在她還算是個正直的人,覺著不對的地方就說了。
“好多人都說曹家人不好,兩個孩子很受氣。”
“這是誰說的?”
“我們這兒有個護工,我們都叫她馬姐。她媽和曹芳姐弟的養母賀東婷認識,還是街坊,我也是聽她說的。”
“這個馬姐在嗎?我們想和她聊聊。”林美綸問。
“你們等一下。”劉院長打了個電話,很快那個叫馬姐的人就到了。聽說是問這事,馬姐很輕鬆地歎了口氣:“我以為什麽事呢,這事我們老街坊都知道。曹紅軍兩口子都不是好人,一個變態、一個財迷。”看林美綸麵帶驚異,馬姐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按馬姐聽說的傳聞,賀東婷和曹紅軍結婚是形勢所逼。當時他們所在的屯營鄉就他們兩個知青,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後來知識青年大批返城,他們倆在當地成了家,不屬於政策內的返城對象,隻好在懷誌縣留了下來。誰知道這件事成了曹紅軍心裏的一個陰影,人也開始偏執。
八十年代初,曹紅軍西北老家出事,父母、大哥一家均因食物中毒身亡,他媳婦又查出不能生育,人變得非常陰鷙。就在這一年,他提出要去抱個孩子,開始的時候,賀東婷覺得也許有個小孩能讓他心情好一點,就同意了。誰知道這家夥心懷叵測,一眼就瞅上曹芳了。那時候曹芳和曹麟在福利院過得不太好,想著能跟著他們過好日子,後來才知道曹紅軍這家夥是人麵獸心,性侵了當時年僅十餘歲的曹芳。
開始時,曹芳想帶著曹麟離開曹家,被曹紅軍抓住狠狠打了一頓。賀東婷這時候才知道,也沒少為這個和曹紅軍打架。總的來說,賀東婷這個人雖然視財如命,但本性不壞,正因為有她,曹芳和曹麟後來才得以在曹家安身立命。曹紅軍之後幾次意圖對曹芳不軌,都在賀東婷的幹涉下沒有得逞,曹芳對此心懷感激。幾年後曹紅軍酒後猝死,他們姐弟的生活才恢複正常。從進入曹家到曹紅軍死,整整五年,曹芳開始被曹紅軍欺辱過幾次,後來雖然偃旗息鼓,謠言卻也傳開了。
“怪不得賀東婷對曹麟有怨言,原來自認有功。”林美綸說道。馬姐深深地吸了口氣:“曹家姐弟命運坎坷,曹麟對姐姐感情很深,這也是他一輩子都沒有再戀愛的原因。我們大夥兒私下都說曹麟這孩子其實不錯,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不惹事,不亂花錢,自尊心強,對人有禮貌,愛幹淨,衣服都是自己洗。”
“真是個好男人啊。”林美綸戲稱。
“他平時不喜歡出門,愛待在屋裏,和周圍的人相處很好,有說有笑,和誰都沒矛盾。據說生活節儉,不亂花錢,也不出去玩。做事盡職盡責,但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不吝嗇。”
“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啊?”
“大夥兒都這麽說啊。我覺得這人除了姐姐的死這事在心裏是個坎,其他還算正常。”馬姐說道。
劉院長一直低頭無語,這時候才抬起,麵帶愧色:“也是我們工作有疏漏,還認為他們生活很幸福呢。”牛智飛凝神思索,片刻後方道:“曹家姐弟被領養的時候一定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這事還得去和賀東婷確認,這個女人也不好打交道,滿腦子都是錢。”
“那我們現在去吧。”林美綸說著站起身謝過馬姐,又和劉院長告辭離開,直奔賀東婷所在的塞北春藤養老院。賀東婷的房間在養老院南院,是一排坐南朝北平房的盡頭一間。這是賀東婷第二次見警察來找她,隻是換成了個小夥子和漂亮姑娘。
林美綸沒和她客氣,開門見山地問起了曹麟和曹芳在他家的情況。開始賀東婷百般抵賴,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願回答,最後被問得急了,幹脆大嘴一咧,哭了起來:“我的命好苦啊,閨女死了,兒子不要我,連養老院的錢也交不起了……”
“賀東婷,你別撒潑,你從無線電廠退休,小三千的退休金交不起養老院的一千六百塊錢?”牛智飛瞪圓眼睛,輕輕地拍了下桌子,“我們問你什麽答什麽,曹紅軍到底做過那種事沒有?”
賀東婷停止哭聲,好半天才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要不是我攔著,誰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麽事來。這家醜不外揚,你說我能怎麽辦?
好在老曹還顧及自己的麵子,沒敢過分張揚。”
“都滿城風雨了,還沒外揚!”林美綸冷冷地說道,“曹麟成家的事,你知道嗎?”
“什麽成家?”賀東婷一臉迷茫,“和那個叫二婷的女人?那是老馬介紹給他的,這個我知道。”
“不是二婷。”
“他還有個家?”賀東婷顯然不知道史家的事。
林美綸想了想,覺得再問這個也沒意思,在她這兒得不到溫暖,曹麟自己成個家也沒什麽不對,便把話題轉移開來,重點關注當年的事。問來問去,賀東婷交代的和之前了解的信息沒差多少,並沒有什麽新線索,對分析曹麟現在的行蹤幫助不大。
可曹麟藏到哪兒去了呢?現在通緝令已經發出,他根本沒可能逃出察哈爾省。如果還在懷誌的話,他又能藏哪兒去呢?回專案組的路上,林美綸狐疑地問牛智飛。
牛智飛平時沒什麽主意,辦案子都是跟著老刑警打下手,和林美綸在一塊兒也是唯她馬首是瞻。可今天不知為什麽,他忽然開了竅,說了句讓林美綸非常認同的話:“那一定有人幫他唄,否則他藏不久。
可以從他的同夥入手。如果我們找到那個大胡子,沒準兒就能順藤摸瓜找出曹麟。”
說到大胡子,林美綸忽然想到一件事,激動地一拍手:“有了,我想起來一條線索,這次我們肯定能抓到曹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