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誌友坐在濟夢湖邊,當著警察和趙葦楠的麵,把自己炸得千瘡百孔。他手工製作的手雷威力不大,引爆之後軀體還算完整,隻是身受重傷。

董立氣得一跺腳,第一個衝上去把馬誌友抱了起來。接著侯培傑和幾個同事七手八腳地抬著馬誌友上車,風馳電掣般駛向醫院。這一切就發生在趙葦楠的麵前和李偉的耳邊……李偉深深地吸了口氣,扭頭回了審訊室。這邊曹麟還緊張兮兮地望著他,眼巴巴地等著李偉的消息。李偉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咳嗽一聲:“你繼續說吧。”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話,不把剛才的情緒帶出來。事實上,此時的李偉內心早已是萬馬奔騰,有種落寞的空寂,好像和對方格鬥時蓄力已久且又必中的一拳揮出,對手忽然消失的那種感覺。

雖然情緒不高,可他怕這時候將曹麟放回去會前功盡棄,還是決定把審訊繼續下去。林美綸一直跟在他身後,眼瞅著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預料,不知該怎麽安慰,隻好默默坐下記錄。

曹麟遲疑了片刻,嘴唇動了幾動,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那個,你們真的抓住馬誌友了?”

李偉目眥欲裂,死死地盯著曹麟,很想問他到底擔心什麽,可還是放棄了:“你說吧。”曹麟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案子都是我和馬誌友幹的,他主謀我出力。我如果不按他說的做,他會殺了我的家人。”

“什麽?”李偉愣住了,曹麟的話又讓他沉入了新的困惑當中,之前所有的假設瞬間都被推翻了。曹麟對他的反應也不算意外,嗯了一聲道:“從我出獄開始,馬誌友就一直謀劃著為兒子報仇,也許開始得更早吧。他雖然上了年紀,可能力很強,做事心狠手辣,要是不按他說的做,我真怕家人遭他的毒手。”

“你們之前到底是什麽關係,你憑什麽說他會傷害你的家人?”李偉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不太相信一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頭子能把他控製於股掌之間。曹麟知道他不信,笑道:“奇怪吧,其實我每天晚上睡覺前,想起這些年的事情也很奇怪,好像自己一步一步上了他的套,想回頭也難了。”

曹麟說到這裏又和李偉要了支煙,邊抽邊把多年來的經過,像講故事一樣講了出來,雖然不算驚心動魄但也是匪夷所思。

從小到大,曹麟都在姐姐的照顧下。他們姐弟相依為命,無論是孤兒院還是到了曹家,做什麽事都是姐姐拿主意。他對於小時候的事情記得模糊,隻是從姐姐的口中得知父母都是塞北市郊的農民,早年跟著長輩從山西來塞北落戶。他剛滿兩歲那年,父親乘坐村裏人的三輪摩托車進城,翻了車,正好被壓在車下,當場去世,那年姐姐曹芳四歲。

兩年半之後,母親被查出胃癌晚期,開始她想把姐弟倆托給親戚照料,可是大家都不富裕,少有人收,兩個孩子分開送人,母親又有所不忍,便將他們送到了塞北福利院。開始的時候,她還能隔三岔五去看看他們,後來病發去世,姐弟倆連她葬到哪兒了都不知道。她這一去,兩人就徹底成了孤兒,姐姐帶著弟弟艱難地生活,守護著對母親最後的承諾。

當曹紅軍夫婦來領養曹芳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要帶弟弟走,這是她唯一的原則。曹紅軍同意了,沒想到他才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隻是那時候曹麟歲數小,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姐姐有一段時間終日以淚洗麵,每天晚上睡前都讓曹麟把她捆在**,然後緊緊地摟著弟弟才能入睡。

曹麟覺得養父對他們不好,不僅打自己還欺負姐姐,答應和姐姐離開,大不了再回福利院。他們沒有成功,可這事還是引起了養母賀東婷的注意,她終於和曹紅軍攤牌,說這兩個孩子將來要給他們養老,不允許曹紅軍由著性子來。曹紅軍同意了,還專門在曹芳生日的時候買了蛋糕和不少好吃的給他們道歉。曹麟記得姐姐那天答應了,可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還是哭得很傷心。

好在沒過幾年,曹紅軍就得心髒病死了,這讓曹麟和姐姐著實高興了一陣兒。說起來,賀東婷雖然為人小氣,對待曹氏姐弟其實也說得過去。就因為這一點,曹麟至今沒有為難她,有條件還去看看。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就發生了濟夢湖的事,曹芳和男友馬碩失蹤,讓曹麟幾乎失去了理智。他記得打文延傑那天晚上喝了啤酒,從家裏專門帶了把錘子。

出門的時候,有個男人站在家門口問他去哪兒。曹麟認識他,這男人這段時間經常推著他的殘疾媳婦來家裏找養母,具體是誰不清楚。曹麟怕他攔自己,把握著錘子的右手藏在背後,站在那裏什麽都沒說。男人走過來一把握住曹麟的右手,看見了他手中的錘子。

不過男人沒有攔他,曹麟帶著錘子站在文延傑學校的門口,直到晚自習結束才堵到他。後來他才知道,他是“姐夫”馬碩的父親,叫馬誌友。

入獄後馬誌友常來看他。出獄後,曹麟理所當然地住進了馬誌友家。馬誌友幫他找了工作,讓他先在泉州跑船。那時候賀東婷的身體不算太好,隔三岔五地鬧病。他就聽從馬誌友的建議,把養母送進了養老院,自己安心地跑了兩年船。

有回過年,馬誌友突然問曹麟想不想給姐姐報仇。曹麟被問愣了,不知道這話什麽意思,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肯定地點了點頭。馬誌友說,要想給曹芳報仇就得聽他的話,完事後他們一塊兒躲到國外去。於是年後曹麟沒回泉州,由馬誌友出麵倒賣了名額,說是可以混淆視聽。

馬誌友後來很久都沒再提報仇的事,隻讓曹麟到戰友的養老院幫忙,還拿了幾張假身份證給他,說他老大不小了,應該先在塞北安個家。曹麟開始覺得自己這條件不好找,再說姐姐大仇未報,不太願意。可馬誌友說成家是一輩子的事,報仇要等機會,如果一輩子沒機會,是不是就不成家了?

曹麟被說服了,其實他沒啥好主意,順水推舟跟著馬誌友去了趟龍山縣,把親事定了下來。其實曹麟的內心深處挺渴望有個家的,省得每到過年自己沒地方去,孤零零的不是待在出租房就是宿舍,想著姐姐流眼淚。

馬誌友給他在懷誌買房置地,結婚當天還作為曹麟的家人講了話,他說兒子沒了,曹麟就是自己的兒子,給兒子成家天經地義。那一刻,曹麟哭得稀裏嘩啦,他覺得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除了姐姐就是馬誌友了。隻是馬誌友不允許他再叫曹麟,他給曹麟起了個新名字,說這是為了將來報仇大計考慮。

之後一年,曹麟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除了在養老院工作,就是在家擺弄花草拾掇院子,和嶽父老泰山倒班跑車,過得十分平靜。直到有一天,馬誌友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告訴他時機成熟了。

他們來到一家名煙名酒超市門前,馬誌友說這家店的老板娘離異,要他去接近她,利用她的資源先對付名單上的第一個人。那天他給曹麟看了名單,上麵一共有五個名字:安慕白、趙保勝、胡梓涵、文延傑和文輝。

曹麟本不喜歡二婷,可他不願違拗馬誌友的意思。好在馬誌友眼光毒辣,看人極準。二婷似乎對曹麟沒什麽抵抗力,雙方就像幹柴遇到了烈火,曹麟能做的也算體力活。

馬誌友說文輝父子壞事沒少做,可勢力過大,不太好弄。想搞垮他們,就得借助外部的力量,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盡量擴大案情的影響,隻有這樣才能引起重視。所以他們第一個下手的對象,那個叫安慕白的女人算是練手,由二婷提供必要的協助,盡量擺脫警方對他倆的關注。

在這之後平靜了幾天。馬誌友需要這段時間來打探警方的動靜,以判斷和梳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以及準備相關工具、繪製監控地圖、選擇作案車輛等很多工作。曹麟記得第二次動手是大年三十晚上,他從家裏出來,把馬誌友提前給他拿的兩萬塊錢放到史茹手裏,打手語說自己要出門,也許很久才會回來。

手語是馬誌友讓他學會的,一來要跟史茹交流,二是他和馬誌友要通過手語來傳遞信息。馬誌友用水在地上寫詩,中間會夾雜簡易的手語,把它們拚出來就是他要告訴曹麟的內容,通常都是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和方案。有時候詩文的內容也有意義,隻是曹麟多數看不太懂,一時半會兒也記不住。

馬誌友在懷誌有很多老戰友、老部下,不少在各單位的領導崗位任職,所以他想探聽消息比一般人有優勢。再加上他說公安局裏也有熟人,使曹麟信心倍增。馬誌友給曹麟看過一份逃亡方案,與他本人設計的殺人計劃一樣詳盡可行,使曹麟完全相信隻要聽馬誌友的話,給姐姐報了仇後,他就能帶著家人一塊兒躲到東南亞,開始新生活。

曹麟跟著馬誌友翻牆越脊,盡量避開路上的監控探頭,來到趙保勝家的時候,正好是年三十晚上十一點。他知道,真正的複仇正式開始了。

(2)

年三十的晚上,懷誌縣爆竹聲此起彼伏;街衢巷尾靜謐清肅,偶有行人俱是行色匆匆。幾個小孩從趙保勝家門前跑過,手裏拿著璀璨的仙女棒,映射著孩子們歡愉的笑容。馬路對麵,閃爍著紅藍相間光芒的警務巡邏車穿過主幹道,拐進小路,漸行漸遠。

趙保勝家的別墅建在勝利機械裝備廠醫院後院,在原來醫院後麵的東風路開了個門,拐出去三百米才是主幹道上海路。早幾年,趙保勝給勝利機械裝備廠醫院幹活,欠他不少錢。醫院就拿鍋爐房後麵的一塊地抵賬,讓他蓋了別墅,房子共三層,小三百平米。

醫院的西邊是新華道菜市場,白天晚上都停了很多車子。曹麟跟在馬誌友身後,繞過橫七豎八的自行車、電動車群,翻過菜市場的矮牆,從牆頭跳到勝利機械裝備廠醫院門口的大白楊樹上,再滑下樹幹已進入醫院院內。

他們從後院穿過太平間,再從太平間往裏走,就到了趙保勝家樓下。曹麟和馬誌友都戴著口罩和墨鏡,彼此點了點頭卻未說話。

馬誌友將運動衣的兩個袖子分別向上一擼,背包扣緊。來到牆角處慢慢摸索,尋定了之前留下的記號,左腳輕輕抬起半米踩到挖好的磚縫裏,這個地方正好容他把半個腳掌塞進去。待用力無礙,右腳再慢慢抬起向上踩住牆壁凸起處,整個身體撐直,左腳使勁猛地一跳,右手剛好可以攀住二樓的空調外機護欄。

馬誌友右手抓緊了,又將左手也放了上去,慢慢地橫著挪動身體,好像負著千斤重擔。他讓身體平平伸展,雙腿騰空,雙臂猛地向上一拉,將整個身體撐了起來。他豎直脖子,挺著背,瞪著眼,抬著頭,隻雙臂用力讓上半身完全與空調護欄平齊,右手迅速抬起,拚命抓住護欄最上方,一使勁將身體拽了上去。

曹麟在底下靜靜地瞅著馬誌友站在二樓的空調護欄上麵,平心而論,他沒有馬誌友這兩下子,別看對方已過耳順之年,身手卻遠超自己。就在胡思亂想的當口兒,馬誌友已經弄開衛生間的窗戶鑽了進去,不多時他解下繩子,將曹麟拉上樓。

這是二樓臥室的衛生間,平時沒什麽人用。馬誌友和曹麟從衛生間出來,聽到樓下電視機裏傳來春節晚會的歌曲。此時鞭炮聲越來越響,正好掩蓋了他們下樓梯的腳步聲。

馬誌友從背包中拿出幾條剪好的短繩和手槍交給曹麟。這把其實隻是看上去很像手槍,扳機、準星也一應俱全,但隻能射一顆子彈,需要用大拇指使勁按下後麵的開關來擊發,沒有膛線,射程也極短。

馬誌友本人的那把槍更好一點,是他花大力氣製作的,自然不能給曹麟使用。

客廳裏坐著趙保勝和妻子杜倩,兒子趙楠和兒媳宋玉喬,共四人,正吃東西看電視,聽得樓梯聲響正驚異間,看到兩個戴著口罩的蒙麵人走了出來。趙楠反應極快,轉身就往外跑,被馬誌友一腳踹倒在門廳出口處,拽著衣領拖了回來。

馬誌友右手的槍口對著趙楠的頭,吩咐曹麟把人捆上。曹麟先到門口瞅了一眼,看外麵沒什麽動靜才折回來拿繩子綁人。兩個女人都嚇壞了,蜷縮在沙發上一個勁哆嗦,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沒費多大勁就捆好了。隻是趙保勝還在低聲求饒:“你們要什麽,我都能給,絕不報警。”

“用這個把他們的嘴都堵上。”馬誌友從口袋裏掏出幾塊破布丟給曹麟,又親自動手押了趙楠,把人都趕到餐廳角落,才讓趙保勝跟他上樓。曹麟在樓下看著這幾個人,聽見樓上趙保勝在和馬誌友說話,斷斷續續聽不太清楚。

開始趙保勝還求饒,後來馬誌友說出馬碩和曹芳名字,他就突然不說話了,隻能聽到馬誌友的聲音。他說話很小聲,所以聽不到內容。過了一會兒,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馬誌友走了下來。他用準備好的大塑料袋把身體包裹嚴實,上麵沾滿了血跡。

“動手吧。”隨著馬誌友話音落地,曹麟也拿出幾個塑料袋把自己從上到下套好,按事先商量的計劃,咬著牙手起刀落,將麵前三個人分別捅死。隻是趙楠身體素質不錯,連捅幾刀還在掙紮,曹麟就有些猶豫。馬誌友見狀哼了一聲,過來補了三刀,他的身體才停止扭動。

“別摘手套,去把嘴裏的東西取下來,盡量別留物證。”說著馬誌友在屋裏轉了兩圈,從口袋裏取出兩個蛋黃派吃了,將空袋子扔到電腦桌前。他見曹麟不解,說道:“這是模仿做案,可以增加案件的神秘感,也是吸引媒體注意的策略。”

馬誌友還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幾根頭發。“這是我兒子的頭發,我剪下來的,可以讓警察多忙活幾天。” 馬誌友將頭發隨意找地方丟下,就往樓上走去。

他之前給曹麟解釋過,隻有這樣做,才能讓葦楠集團的曝光率更高。雖然事後證明,這些手段沒有起多大作用,但當時絕對讓曹麟心驚膽戰,佩服得五體投地。兩人幹完這些事,馬誌友關了電視和燈,讓曹麟上樓,自己待到五點再走。

一上樓,曹麟就見趙保勝**裸地躺在臥室地板上,身下血肉模糊。他扭過頭不敢多看,心怦怦直跳,生怕這時候有人敲門發現他們。好在此時鞭炮聲響徹雲霄,正逢一年新舊交替,無人注意舉家同慶之時趙保勝家出了偌大狀況。

馬誌友把曹麟手裏的刀要了過去,說自己會處理掉。事實上,他除了有意留在現場的一把,另外一把刀的線索也留給了警方,目的就是要把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曹麟身上來。

“第三個目標要盡快動手,那家夥是個紈絝子弟,他媽把他當寶,我看就是坨臭狗屎。那家夥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把他辦了,能增加案件的曝光率。”馬誌友淡淡地說道,“警方後麵一定會注意到我們,所以對付最後兩個人要準備多套計劃。你先去人才市場那邊兒住下,盡量少出門。缺什麽我給你送。”

“好。”曹麟說。

“每天我都會在人民廣場寫字,你隔一天的晚上六點過去,不要走近,我寫的字很大,上麵就有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你按計劃行事就行了,如果要聯係我,就在對麵的大槐樹下麵寫上,盡量簡單一些。

我看完會處理,少打電話發短信。”

“好。”曹麟仍然沒有多餘的話。這時候他的心情已經略微輕鬆了一點,不似剛才那樣緊張。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可安慕白隻有一個人,又是馬誌友動手他在旁邊協助,這次讓他獨自殺三個人實在有些勉強。馬誌友看了他一眼,又道:“警察很快會找到你,到時候你聽我的話,我們早作準備。”

開始曹麟沒辦法完全相信馬誌友,雖然他也沒有啥好辦法,總在屋裏提心吊膽。可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馬誌友的策略還算成功,他有意無意地把案件的調查方向往曹麟這邊引導,向警方透露一些關於曹麟的信息,警方逐漸將他列為重大嫌疑人。

曹麟這時候已經按照馬誌友的囑托,離開了人才市場的出租房,裝成獨眼乞丐,在馬誌友的關照下,在葦楠集團燒起了鍋爐。直到馬誌友被李偉和林美綸帶到醫院確認病情的頭一天,他收到馬誌友的新命令:明天去塞北第三人民醫院精神科等我,準備執行新方案B2。

曹麟如約見到了馬誌友,他知道馬誌友的確有阿爾茨海默病,現階段病情尚輕,理論上嫌疑不大。B2 新方案需要對付的人是文輝的孫子文宇昂,可馬誌友並沒有讓他殺了這個孩子。就像後來他救林美綸和李偉一樣,他對小孩和警察的免疫力是零,也就是說,隻要是孩子和警察,都可以在馬誌友手中幸免於難。

為此,他們修改了計劃,在可能導致曹麟暴露的情況下實施新方案C1。這是個逃亡方案,曹麟需要在頭一天把自己眼睛弄瞎一隻,去馬誌友家地下室把那具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屍體搬出來換身衣服,再搬到汽車上。說實話他不願意這麽做,可當看到馬誌友陰鷙的眼神時,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C1 的執行還算順利。說實話,曹麟這時候覺得他們應該馬上離開懷誌,就算對付文輝也應該再過一陣。此時文延傑已經被抓,整個葦楠集團雞飛狗跳,這時候還能走得了,再晚就會暴露行蹤,畢竟裝乞丐不能裝一輩子。

可馬誌友似乎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平靜地告訴曹麟這些他都有考慮,現在曹麟要做的就是聽自己的話,無論是救女警察還是李偉,他都不會讓曹麟有任何危險。曹麟相信了,他相信馬誌友還有新方案C2、D3 以及E4 或F5……

可惜他失算了。事實上,隨著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馬誌友根本沒把他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個不把自己生命當回事的人,你指望他把你的生命當回事根本不現實。他不斷尋找機會和警方捉迷藏,必要的時候將曹麟推出來當替死鬼。

曹麟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不殺趙葦楠,再去買一具女屍完全是脫褲子放屁—— 多此一舉。馬誌友仍然胸有成竹,使曹麟半信半疑地認為他還會救自己,直到他真的被警察抓住。

“你女兒很可愛,我會替你去看他的。”這是他們分手前,馬誌友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曹麟沒什麽親人,本來是絕佳的殺手人選,可馬誌友偏偏替他成了個家,曹麟有了惦記的人,然後再用這個威脅他,不同意就親手毀了他們。

說實話,曹麟不是一個好殺手,他沒有馬誌友那樣的魄力。他有些兒女情長,除了姐姐以外,當真的有家的時候,會把所有的情感撲上去。如今他雖然知道自己成了棄子,可在馬誌友沒有被警察控製之前,他仍然不敢冒險。

(3)

曹麟說完了,審訊室裏靜謐異常。李偉看看林美綸,又望著麵前的曹麟,感覺有很多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遲疑了片刻,問道:“就這些?”

“對,我覺得……” 曹麟欲言又止,李偉怕他還有顧慮,忙道:“說吧,我們已經控製他了。”曹麟短歎一聲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仇我也算報了。以我對馬誌友的了解,他策劃了這麽多年,把所有家底都拿出來了,不可能剩下文輝。”他說到這兒又停住了,但意思很明顯:隻要有一絲機會,馬誌友就會殺掉文輝。

曹麟當然不知道,文輝此時就在公安局的留置室,自從趙葦楠出事,他就沒有離開。李偉明白他的話,也沒多說,轉身出了審訊室。

門外楊坤、董立等人都從屋裏出來,相互點了點頭。董立麵露喜色,先道:“曹麟這一撂,是不是可以結案了?”

楊坤瞅著他沒說話,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李偉。李偉先問馬誌友的情況,得知還在搶救後沉默了一會兒,把案件前前後後在腦子裏梳理了一遍,覺得案件大體脈絡清晰,就是宋局問起也好交差,方道:“先弄報告吧,如果馬誌友能醒來再說。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馬誌友的犯罪動機,雖然大體明確,可他為什麽突然選擇年三十殺趙保勝,原因不太清晰。當然,我們可以解釋成他剛剛準備完畢,曹麟的口供也這麽說過,但他需要準備這麽多年嗎?”

“還是和他老伴的死有關係,李玉英剛去世不久嘛。”李偉這次沒反駁董立,他想到上次去馬誌友家,找到了李玉英的一個新日記本,琢磨著是不是有什麽線索,便回到辦公桌前找到日記本打開。

日記本是李玉英根據當年情況寫的一份備忘錄,和上次馬誌友與他們說的案件經過沒什麽出入,詳細記載了馬碩和曹芳失蹤前後的情況以及推論。他合上筆記,想到之前馬誌友家裏應該還有一個日記本,就是林美綸拍攝過照片的那本還沒拿回來,便起身去和董立商量。

“我已經安排小侯他們去取證了,還沒顧上和你說。”董立說著打電話聯係,兩人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侯培傑抱著一堆物證走了進來。“董隊,這是在馬誌友家發現的,還有一把自製的單發手槍、一堆橡膠彈、一把匕首,日記本也拿回來了。”

董立把那本日記遞給李偉。李偉小心翼翼地翻開,果見這裏麵的字跡娟秀工整,是李玉英本人撰寫。另外,在日記本中夾了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打開信紙,是李玉英臨終前寫給馬誌友的一封信。

誌友親鑒:

如晤!今精神尚好,手書此信,意攜享諸事。

自跳跳走後,我夫婦相互扶持至今,承蒙你照料開導,才不致使我心生短念。如今病入膏肓,惦念之人唯誌友爾。實因你呆症漸重,如癡如默,今兒大仇未報,勿輕忘記。

記得當年我未出閨中,與母推車遊園,巧遇你手捧紅寶書奮筆抄撰,我二人方始相識,屈指算來已近四十載。當年你說我雖然腿腳不便,卻秀麗靈動,知書達禮,非我不娶。怎知我第一次對你亦所傾心,複不為你曾娶親所困,隻因家父顧慮甚重,不得已才讓你屢受辛苦。好在你誌不曾改,讓我多受感動。

你與我多次寫信,我至今記憶猶新。你曾言: 知人與人之間到底有無心靈感應,但思戀之時,總會得到來自你遙遠的呼喚,是撼心動肺的心語。那一道道音符就是一封封寄自千裏之外的一腔托予鴻雁的情愫和思念。

愛到深處,何等纏綿,宛如一首低婉的歌,釅釅地複唱,直唱到心底。我懂得了青春的感情,隻覺得驟然間,心眼裏有了一個海闊天空,有了一段綠水青山的韶華。那飛來飛去的鴻雁,宛如愛的小舟,載滿一份異地相思的癡情濃愛,沿著心跡小路,往來於彼此之間。

如今四十餘年過去,此時想來仍心如酒醉。你我半生夫妻,我此生足矣,隻一男夭折,實平生之憾。若當年聽你一言留下幼子,今日也能稍作寬慰。隻計生懲罰之重,實非我夫婦二人能承之,全然罔顧政令也非你我行素,否則怎能得單位標兵十餘年?

往事已矣,多言無益。你隻記得我兒並兒媳命喪葦楠集團文輝、趙保勝二人之手,今生隻留我夫婦一人一氣,也必要此二賊償之,以慰二靈。若呆症有犯,記不清爽,隻拿出此信觀之即可,當時其作案細節我已約略明白,日記續有所述,可閱之。之前我與你謀定方略十數個,待我走後你可從容就之。隻世事變化,不可一味膠柱鼓瑟,切記通變之道。

孫子有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方勝在暗處,始時依計行事既無紕漏;劣在警方資源充沛,你孑然一身,拖得久了定無勝算,恐有疏漏。故可提前部署安排人員名略,若不勝可隻誅首犯,脅從不問。

年關將至,陌頭柳色無綠。我必命不久矣,你自求多福,可於小杜處多探多問。曹麟與文延傑二人嚐可用,不可交心;後者與其父麵和心鬩,素有罅隙,可以充分利用離間之法。四害中,孔自強避禍江南,可用之可棄之,隨從餘便,若形勢緊迫,亦可將之供於警方證你清白,圖延時再定謀略。

今日卜簽一文,曰此事可成:“前程杳杳定無疑,石中藏玉有誰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覺安然碧玉期。”故你做萬全準備,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我二人竭力便好。

信已至此,複不多言,你自安好,便是晴天。

妻 李玉英手書

丙申年辛醜月戊申日子時一刻

李偉拿著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將其中一處畫了個紅圈,走到對麵老杜的桌前,將信扔到他桌子上。

老杜一愣,拿起信草草讀過,當看到李偉標記的地方時臉色大變,好像喝醉酒一樣,又仔細瞅過,把信扔到一邊,抬頭望著站在身前的李偉,如老僧入定。

李偉拉了把椅子坐在老杜麵前:“這裏麵的小杜是你吧?之前李玉英的日記裏說過,當年季宏斌出事前,你也和他們夫婦有過交流。”

老杜取了支煙拿在手中,半天沒說話。和李偉就這樣枯坐良久,才悠然說道:“沒錯,馬誌友是我的老上級,當年在戰場上他救過我的命。我對他很信任,但絕沒想到他會利用我。”說到這裏,他有些歉然地看了眼李偉:“前兩天你警告過我,其實我也想過這事。隻是案發後我基本沒有和馬誌友說過案情,沒想到他竟然預謀了這麽久。”

“你先別著急,這案子裏他能利用你的地方其實有限,你回憶一下都有哪些地方?”李偉平靜地問道。

“案件一開始我就應該避嫌,難得組織上信任,所以我基本上沒和他見麵。他打過電話,約我喝酒,我沒去。中間有一次戰友聚會,我去了,但沒和馬誌友單獨交流。案發前他一直對兒子的事很關注,我能提供方便的地方的確給他開了綠燈。”

老杜說到這兒,疑惑地望著李偉:“馬碩、曹芳的失蹤案一直沒定性,隻有他們夫妻認為是文輝殺了二人,我們到現在也沒有充分的證據。你說我—— ”老杜說不下去了,看得出來是真懊惱。李偉想了想,讓他先把這事好好梳理清楚,晚一點再和楊坤談。

“不行,我必須得找馬誌友問明白,如果他真的利用我,那我要親手抓他回來。”老杜也是火暴脾氣,一輩子要強,自然不願意在這時候摔個大跟頭。他起身就往醫院走,李偉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趕快和楊坤簡單地說了說。

“你先和他去吧,這事我要請示一下,回頭再寫個報告說明情況,再看怎麽處理,要是馬誌友還沒脫離危險,你們就回來。”楊坤看老杜青著臉,連忙吩咐了一句,讓李偉注意點他的情緒。李偉應了一聲,一言不發地跟著老杜來到醫院,疾步上樓到急診觀察室,得知馬誌友還沒有脫離危險。

“我就在這兒等他,一定要問個清楚。”老杜氣呼呼地找個地方坐下,拿起手機告訴家裏他今天不回去吃飯了。李偉注意到,他在打電話時,手一直在微微發抖。

他默默地在老杜身邊坐下,轉眼就過了兩個小時。李偉看了看兀自無言的老杜,正準備說點什麽安慰他一下,電話響了。

“李哥,我是小林。”電話是林美綸打來的,“剛才文輝家那個超市給他打電話,說又收到了一個大紙箱,和上次給他寄屍塊的箱子一模一樣,寄信人寫著馬誌友。”

“什麽?”李偉心下一動,心想,如今馬誌友還在搶救,曹麟已經被抓,難道還有漏網之魚?正琢磨,急救室的門開了,一個護士匆匆跑了出來:“誰是馬誌友的家人,他不行了。”

老杜趁李偉和同事們不備,突然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