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 一輛黑色加長林肯駛入一座古式建築風格的老宅。

宅子門庭寬闊恢弘,頗有古時皇室之風。

安彌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宅子,周家雖與陳家在南城的地位不相上下,但周家人更喜西式的奢侈風,與陳家這邊大相徑庭。

據說,陳家有著幾百年基業,祖上是名門望族,且一直延續至今從未斷代,家底深不可測,但在抗日時期折損了不少家業,要不然,周家很難躋身而上。

陳家能將家業延續幾百年那必然是從不分家, 家族由掌舵人統籌大局, 如今陳家現任掌舵人是年過七十仍精神矍鑠的陳老爺子,目前尚未定繼承人,近幾年陳家內部一直暗流湧動,不過陳聿算是局外人,家族內部的明爭暗鬥都與他無關,所以作為他的女朋友, 安彌無需有任何芥蒂。

陳聿這樣的處境,旁人或許會認為陳家人是看不起陳聿,實則不然。

在陳家, 就是領養陳聿回來的陳昇這幾年都不太敢跟陳聿大聲說話, 因為老爺子這幾年很親陳聿, 他是如今在老爺子麵前最能說得上話的人, 但讓他出去自立門戶的人,也是老爺子。

大家都門清兒, 老爺子寵他歸寵他,但絕不會讓他沾染半分家業。

大家也都明白,老爺子為什麽放著親生的兒孫不親近,偏親近陳聿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養孫。

正是因為陳聿沒有繼承家族的資格,所以老爺子才更願意親近陳聿,陳聿就算別有用心,他也用不著堤防,左右動不了根本,沒有芥蒂的相處當然是最鬆快的,加上陳聿情商又高,分寸感還極其到位,老爺子自然容易喜歡他。

陳聿這個人吧,其實就算他是陳家血脈,隻要是他想拿下的人,估計就算是精明如老爺子,也是不在話下的。

車輛開進老宅前院的一片空地,這裏已經停了不少車,都是統一的黑色。

今天是大年三十,每輛車上都還坐著待命的司機。

車一停,有穿著中山裝的侍者前來開門,他們先扶陳聿下的車。

下車坐上輪椅,陳聿回頭,向還在車上的安彌伸手。

安彌搭著他的手下車。

看見侍者手搭在陳聿輪椅上,安彌跟他說:“我來吧。”

侍者後退,然後做出“請”的姿勢,恭聲道:“二位裏麵請。”

這裏離膳廳還有一段距離,安彌推著陳聿過去的時候,陳聿輕拍了拍她的手。

安彌俯身,“怎麽了?”

陳聿說:“裏頭的陣仗你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但你放寬心,一切有我。”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安彌心頭忽然緊了一下,但出於對他的信任,這份緊繃很快又鬆開許多。

“嗯。”她輕點頭。

大門就在前麵了,安彌直起身,推著陳聿進去。

一進門,早有心理準備的安彌還是有被震驚到,裏麵的人數遠超她的想象,怕是有百來十號人,而且這些人全站著,餐桌和椅子就在中間,沒一個人落座。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們進了膳廳,三五成群正交談著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回頭。

“各位叔叔嬸嬸好。”

陳聿坐在輪椅上朝他們微微頷首,不算大的聲音傳過去。

安彌也跟著禮貌性地躬了下身。

“小聿到了呀。”有人率先招呼。

下一秒,站在靠近門口的十來個人齊齊掛上笑臉,再齊齊迎過來。

“喲,小聿還把女朋友帶來了啊,”裏頭輩分最高的一個女士笑道,“不給大家介紹下?”

“當然得介紹。”

陳聿在受傷的這段時間回過一次陳家,當時是老爺子生辰,今天來的人上次已經對他噓寒問暖過一番,這次再見麵,自然關注點更在安彌身上,本來他們也沒那麽在乎陳聿傷勢。

女士聽陳聿說要介紹,立馬回頭衝裏頭的人招手高聲道:“大家夥都過來,小聿帶女朋友來了。”

大家圍過來的時候,湊巧,老爺子從通向裏院的那扇門進來膳廳。

老爺子一進來,所有人自然是立馬轉身麵向老爺子,然後同時彎腰喊道:“老爺子好。”

老爺子這會兒離上位還有一段距離,在他走過去的時間裏,所有人一動不動保持鞠躬的姿勢,整個膳廳無比肅靜。

這陣仗,安彌隻在古裝劇裏見到過。

老爺子落座後,徐徐道:“都坐下吧。”

所有人這才陸續落座。

安彌俯身問陳聿:“我們坐哪兒?”

陳聿看著此刻正吩咐著身旁人什麽的老爺子,不緊不慢道,“先等會兒。”

安彌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正好看到俯身正聽著老爺子吩咐的那人直起身朝這邊望過來,接著,那人快步朝他們走過來。

“二位,老爺子讓我帶你們過去,請。”

“走吧安彌。”

這時候,主桌除了老爺子還沒人落座。

看到陳聿和安彌走進後,老爺子抬起胳膊朝安彌招了招了手,“小安,來我這兒。”

安彌神色一怔,老爺子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這倒也沒什麽奇怪的,想來是陳聿和他提起過她,但陳聿沒把這事兒跟她說過,所以被叫到名字她還是有些意外。

安彌走到老爺子身邊,陳聿則由管家扶著坐到第二個位置。

“您好。”安彌不卑不亢地開口。

“坐。”老爺子拍拍身邊的位置。

安彌坐下來。

老爺子看著她,神色和藹,“前幾天小聿來給我慶生的時候就說很快會把女朋友帶來給我瞧瞧,我想著就是這回,所以提前給你準備了個見麵禮。”

他剛說完,旁邊的管家便將備好的盒子遞了過來,老爺子接住,再遞給安彌。

盒子開著,周圍的人都能看到裏麵的那枚玉雁。

玉雁,顧名思義,玉做的大雁。

盒子裏這枚玉雁雕工極好,栩栩如生,質地卻與市麵上的玉石不同,成色上有種經過千百年沉澱之後的古樸,一看就是祖上傳下來的古玉。

在古時,大雁是男方下聘時必不可少的一樣聘禮,大雁被視為忠貞於愛情的象征,老爺子用家傳玉雁作為見麵禮,顯然是對安彌的認可與重視。

看到老爺子拿出這枚玉雁,不管知不知道大雁象征的人,眼睛都不自覺瞪大了,再沒眼力價的人也能看出這玉雁價值不菲。

安彌當然也看得出來這份見麵禮的貴重,她實在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這一塊兒,一時不知道是該接還是不接。

“老爺子,你這可把我風頭給搶幹淨了,我都還沒送過安彌這麽有分量的禮物。”

耳邊傳來陳聿玩世不恭的聲音,安彌和老爺子同時轉頭看向他。

“你還好意思說,”老爺子訓他,“怎麽當人對象的。”

“您這祖傳的東西,我想送也沒有啊。”

“那你就靠邊兒把嘴閉上,就會嘴貧。”

老爺子乜他一眼,收回視線對安彌說:“收著吧,就當我替這小子送你的。”

“謝謝老爺子。”陳聿先在一旁混不正經地謝道。

安彌這才接過盒子,“謝謝您。”

老爺子笑笑,然後轉頭看著不遠處的幾個人。

“陳昇,”他叫住陳聿的養父,“坐這邊來看看你兒媳婦。”

安彌臉上一燙,抬眼看見一個男人走到她對麵的位置。

男人一手微擋衣擺,一手向她伸過來。

安彌當然明白對方是要和她握手,站起來同他握手。

“你好安彌,”男人自我介紹道,“我是陳聿父親,歡迎來做客。”

他也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她不用自我介紹,隻用說聲:“您好。”

跟他握完手,陳聿養母也朝她伸手過來,“我是陳聿母親,歡迎來做客。”

說著,她還跟她介紹了陳聿的弟弟,“這是他弟弟,陳靳澤。”

陳靳澤還小,十一二歲的模樣,他似乎有些病弱,很清瘦,眉眼間透著病色。

聽到母親介紹到自己,他抬起胳膊衝安彌揮了揮手,笑得很乖。

安彌也朝他揮手。

“都別站著了,”老爺子發話,“坐下吃飯。”

陳聿一家子都坐下,有資格上主桌的人也紛紛跟著落座。

坐下後,安彌看著眼前的這些人,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為緊張抑或拘謹。

她轉頭看向陳聿,陳聿似就等著他轉過來看她,待她望進他眼睛,他眼底是早已溢出的笑意。

在來這裏之前,陳聿沒有告訴她需要注意什麽,雖然他說一切有他,可進來後她才意識到,她總不能當個啞巴,作為一個不善社交的人,她應該有所準備才對,在和長輩交談這方麵,她完全沒經驗,剛剛看著這膳廳裏烏泱泱的一片人,她很後悔沒讓陳聿在來之前提點提點她在長輩麵前該說些什麽。

所以進來之後,她整個人是有些忐忑的,但現在她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明知她不擅交際,他卻沒有教她些什麽。

因為不需要。

她什麽都不需要做,連自我介紹都不需要做。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這一刻,她很想親一親陳聿,可是不行。

於是,她朝他伸出手。

陳聿知道她想做什麽,輕笑著將大手覆上她掌心,與她十指相扣。

安彌緊緊回握住他。

半晌,陳聿靠過來,在她耳邊用隻有她聽得到的聲音和她說:“以後,每一年都跟我回家吧。”

握著他的手,不由得又緊了一分。

安彌沒有開口,但壓不住的嘴角卻已經為她做了回答。

陳家規矩森嚴,餐桌上不允許交頭接耳,但看到這一幕,誰也沒說什麽,老爺子更是笑得和藹。

這頓飯,安彌吃得很開心。

時隔多年,她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

倒不是說陳家待她如家人,陳聿與桌上多數人都挺客套生分的,更別說她。

她會覺得有家的感覺,隻是因為——

熱鬧就在眼前,愛的人就在身邊。

吃完年夜飯後,這場家宴並沒有散,陳家百來號人全都上車,一齊驅往南於山。

南於山上有座華音寺,陳家每年都會去上頭香,以佑家族昌盛。

華音寺在山頂,從老宅過去要四個小時,途中很多人都昏昏欲睡,他們怎麽都想不到,其中一輛車裏的兩個人親了一路。

安彌挺困惑的,怎麽跟陳聿就是親不夠,不管親多久都很有感覺。

車開進佛門淨地時,他倆還在親,直到司機提醒可以下車了,他倆才分開。

關於頭香,很多人以為是上的第一支香,其實不然,淩晨到淩晨兩點間上的香都是頭香,不過雖是如此,這第一炷香當然還是得老爺子來上。

老爺子上完香接下來才輪到其他人。

陳聿沒去上香,他現在隻有一隻手能活動,單手敬香是為不敬。

該輪到他上香時,老爺子是讓安彌去的。

每年初一,安彌也會到寺廟燒香,一直以來她向佛祖許的願都是:希望天道好輪回,惡人有惡報。

今年,她想換一個願望了。

來到香爐前,她雙手持香置於額間,三拜之後,她在心裏虔誠地許願:

“佛祖在上,請佑我心愛之人往後平安順遂,我想與他共老白頭,歲歲相守。”

許完願,她睜開眼,將三炷香插進香爐,而後,她回頭。

陳聿就在不遠處看著她。

山上氣溫極低,對上他目光,她心底湧起暖流,當凜凜山風刮過,她也一點都不覺得冷。

從南於山下去後,眾人沒再回老宅,該回哪兒回哪兒,陳聿帶安彌回了養父養母的家。

在這個家裏,安彌也沒什麽好拘束的,除了回去後吃的那頓早飯,她就沒再見過陳父陳母,他們帶著陳靳澤出去玩兒了。

陳聿腿腳不方便,安彌沒帶他出去,倆人就窩在家裏看電影,打遊戲,然後晚上回公寓。

初二又下了場雪,比之前那場雪還大,倆人下去完了大半天的雪。

初三是安寧的忌日,安彌帶著陳聿去給她掃墓。

因為已經釋懷,這天,安彌的心情本來並沒有很沉重,但在回去的路上,陳聿告訴了她一件事。

陳聿本來沒打算在安寧忌日這天告訴她這件事,可他是在車上接的電話,在聽到電話裏那人所說的內容時,他下意識轉頭看向了安彌,眼神愕然。

安彌看他這神情,當然會問他聽到了什麽。

她沒問還好,既然問了,陳聿就不會對她隱瞞,隻在告訴她這件事之前先說了句:“答應我,聽完以後,不要衝動。”

聽他這麽說,安彌瞬間緊張起來,以為是周望舒或者蘇芷伊她們出了什麽事,忙道:“你快說!”

“監獄裏的人傳來消息,說……”陳聿頓了頓。

“說什麽?”安彌表情疑惑,監獄裏傳來的消息能有什麽壞消息,李文英總不可能進去還不到一個月就被放出來了吧。

陳聿深吸了一口氣才沉聲開口:“李文英親口告訴監獄裏的人,說你母親當年突然心髒病離世並非意外。”

安彌整個人一僵,瞳孔驟縮。

她像被一顆釘子猛地打進心髒裏,渾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安彌……”

陳聿去牽她的手,想先安撫安撫她。

然而,在他剛剛觸碰到她手背時,安彌忽然抬手一把緊緊抓住他手腕,疾聲問他:“是李文英做了什麽對不對?”

“是她幹了什麽才讓我媽心髒病發的是不是?”安彌情緒激動,這句話完全是吼出來的,“是不是?!”

“是,”陳聿回答,並立馬接下一句“你先別激動,聽我說完。”

“你說,”安彌渾身都在發抖,呼吸很急促,似難以言語,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都像是她用盡渾身力氣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陳聿不再有停頓,一口氣將聽到的所有事全盤托出:“李文英說,那天,是你爸說給她買了棟別墅,要帶他們母子去看,結果在別墅裏撞見了你母親,你母親才突發了心梗,她還說,當時她嚇得趕緊把手機拿出來想打120,你爸卻拿了她手機不讓她打,還讓他們先走,是你爸故意拖延送醫才導致你母親的去世。”

安彌對這些話沒有懷疑,哪怕是從李文英口中說出來的,她本就一直覺得她媽媽是安遠山氣死的,因為她知道安遠山一直不滿她媽媽生前在公司壓他一頭,倆人在家裏經常爭吵。

她原以為倆人是發生了什麽爭執導致的她媽媽心髒病發,但她怎麽都沒想到,她媽媽是撞見安遠山把小三和私生子領回來才氣到了心梗,更沒想到,安遠山會故意延遲送醫。

現在知道了這一切,她恨不得立刻去殺了安遠山。

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眼淚大顆大顆從充血的雙目中滾出,卻沒有發出一點哭聲。

陳聿俯身抱住她,“我知道你現在恨不得去殺了你爸,但與其讓他死,不如讓他生不如死的活著。”

安彌一愣,而後緩緩從他懷裏出來,抬眸看向他。

陳聿單手捧著她的臉,邊幫她擦眼淚邊說:“怎麽著也該讓他嚐嚐,被氣到心梗是什麽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拚了,睡不著我就不睡了,爭取在13號以前就正文完結

久違的下章預告來了:做她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