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相思走出小旅社,順著長街走了一遍,找到了新修的衛生院。這個衛生院,已經由原來的一層門臉的小院子變成了一棟三層的小樓,現在小樓的門前聚了幾個人。她走過去詢問了一下,原來都是院裏的員工,接到緊急電話要求提前上班做準備,稍後會有大批受了外傷的人送到,他們在發愁這個小醫院平時就看點感冒發燒,最多幫產婦接生。不僅沒有預備大量的外傷藥物,連最基本的手術用具也不夠,更不用說專業的醫護人員了。
常相思忙上前道,“請問哪位是這裏的負責人?我是醫生,剛才蔡飛警官有打電話聯係,說這裏即將會有大批傷員,要求我趕緊過來支援。”
院裏的人有些遲疑,常相思忙摸出錢包,翻找自己的證件以證明自己的行醫資格。錢包被打開,幾張卡被抽出來,她一一檢查後遞過去給院裏的人審閱,最後一張卻有些遲疑。她舉到眼前仔細看,卻是一張老身份證,邊角已經有點發黃開裂,可照片上的她卻依然是十八歲的樣子。她看了許久,恍惚記得這是她高考前辦的第一張身份證,那個時候的她滿腔意氣,單純執著,她帶著它到了這個小鎮,卻最終將之遺失在老派出所的房間裏,她將它緊緊握在手中,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去想它這十餘年的顛沛流離。
院裏的人檢查了證件後,馬上非常熱情地將她迎進了小院內。院內建築結構簡單,基本沒任何裝修,陳設也極其簡單,隻有不足十張的病床。幾個人一起動手,將一層大堂和小院子整理出來,安置病床、座椅板凳和輸液架;又去整理庫存的各種藥品,將預計要使用到的提出來備用;常相思負責清點簡單的手術用具,勉強湊了兩套出來進行消毒處理。
常相思還沒將院裏的東西理清楚,便聽見遠遠的警笛嗚咽聲和汽車咆哮的聲音,爾後便是嗬斥街邊的行人別擋路的聲音,急匆匆的腳步聲中,夾著血腥氣的傷者被抬了過來。她一眼就認出了蔡飛抬著的白文元,他狼狽極了,滿頭滿臉的鮮血和灰塵結成黑垢,臉色青白,即使大腿根上纏了一根皮帶,還是一路的鮮血滴答。
“相思,你快來看看他。”蔡飛喘著大氣,話都說不清楚了,“槍傷,腿和胳膊上,血流得太多了,剛才還能說話,現在基本沒意識了。”
“把人推裏麵去。”常相思忙招呼兩個人來幫忙,將人推到小院裏單獨收拾出來的一個房間,臨時充當簡單的手術室。
院裏的人何嚐遇到過這樣嚴重槍傷的病人,都束手無策起來,常相思隻得臨時拉了一個人協助自己準備手術要用的東西。她看著躺在**的白文元,掰開他的眼皮看了一下,已經失去焦距。沒有檢測儀器,隻能靠人來判斷其呼吸、心跳等等生命體征,她快手快腳地剪開他的衣服,大團的棉花沾酒精和碘酒清洗皮膚和傷口。胳膊上的傷口出血量不多,彈頭夾在肌肉內,傷害不大;嚴重的是大腿上的傷口,彈頭似乎傷了血管,輕輕一碰便是一團血液。她忙消毒、上止血鉗,研究了一下傷口後,穩穩地切開傷口拔出彈頭來。
傷口縫合包紮後,她複又測量了一下白文元的心跳、呼吸和血壓,問身邊的人道,“醫院有血嗎?”
協助的人道,“咱們這是鄉鎮醫院,沒有存血。隻有縣裏才有血站——”
“這裏有B型血的人嗎?”常相思看協助的人為白文元輸液進行消炎,“馬上去找幾個來獻血。”
“都不知道自己血型,沒測過。”
常相思皺眉,顧不得太多,快步走出去,小院裏已經陸續有另外的傷者被送到,不過都是輕傷,每個傷者被一個武警看管押解,簡單的處理後便被雙手拷起來送到外麵的大車上鎖起來。她穿過人群,走出去找人,卻見蔡飛耷拉著頭,坐在衛生院門口的水泥地上。
“飛哥!”
蔡飛抬頭,眼圈通紅,滿臉都是淚,見是常相思,忙用袖子擦眼睛,吸吸鼻子,道,“相思,怎麽了?”
“白文元失血嚴重,必須要馬上輸血。這個衛生院沒有備血,你看能不能找到幾個B型血的自願者——”
“我就是啊!”蔡飛馬上跳起來,撩起袖子道,“走走走,馬上去!”
“你一個人不夠,而且要求空腹。”常相思看著外麵來來去去的武警,“你去找他們領導協商一下,看能不能找幾個B型血的同誌來——”常相思話說不下去了,隻道,“得快一點,他現在血壓很低了。”
“那還猶豫什麽?”蔡飛一把拽了她就往院內走,“我可受不了再有一個人死在我麵前了。我空腹空一晚上了,早晨水都沒喝一口,肯定合適——”
常相思奇怪地看他一眼,顧不得想太多,快步返回簡易的手術室,找了寫材料進行輸血準備。
蔡飛把左手亮出來給常相思,右手撥電話號碼,聯係自己帶過來的幾個人,要求他們去和新來的武警部隊長官協調幾個B型血的誌願者。痛完電話,蔡飛看著她將采血針頭插入自己的血管,道,“相思啊,我怎麽覺得自己有點暈血呢?”
“白文元身上的血更多,這一路怎麽沒暈?”
“這個病肯定是認人的,隻暈自己的血,不暈別人的血。”蔡飛看著自己血流入白文元的身體道,“這次咱們可真是拚了老命了,這幾條人差點就沒出得來,你是不知道溝裏麵什麽情況!”
“什麽情況?”常相思給白文元做好輸血,這才開始正視他赤|裸在外的身體,除了兩個槍傷之外,胸腹上還有許多細小的傷口,她埋頭用碘酒擦洗這些小傷口以及附近的血跡,從胸膛直到他的下半身。無視他的性|器,全部處理完成後,用紗布貼保護起來,找了個幹淨的被子為他保暖。
蔡飛深深歎一口氣,“蔡家溝那邊,多好多個小作坊,全部都在製毒。”
常相思抬頭,雙目晶亮,肯定道,“蔡家人搞的?”
蔡飛看著她,她道,“白文元在查他們蔡家的案子,已經差不多要摸到他一個叫五哥的人那裏去了。蔡炳坤帶著我一路回老家,不是要分白文元的心嗎?”
“不是——”蔡飛嘴唇抖著,“他是故意引小白來,但是絕對不是單純要分他的心。他想讓他來看看這裏有多糟糕,而且,為了抓住那些無法無天的人,他還親自去誘那些人吃藥——”
常相思雙手動作,調整血液流動的速度,不斷查看兩人的情況。
“一溝溝的人,什麽都不懂,又窮又閉塞,知道有門掙錢的生意,哪裏還顧的上其它?”蔡飛看著深色的輸血管,“等大家回過神來一看,媽呀,都已經野蠻生長到這個狀態了。你是不知道,那些垃圾就那麽堆在路邊的垃圾房裏,隨便誰去都能看得著;吳建設那些鱉孫,不僅整了槍出來,還把土炮都幹出來了。幸虧這些武警來得及時,白文元這次真要交代在這裏了,那事情就鬧大了,誰來收拾?”
常相思看著白文元蒼白的臉,他眉頭微鎖,唇角倔強的抿緊,仿佛還有許多苦惱。
“他主要是怕你被小蔡給弄進溝裏去了,才追進去的,再加上又被小蔡坑了一把。”蔡飛抹一把眼淚,“我真是沒想到會這樣——”
“蔡炳坤呢?”常相思轉身去準備輸液的藥水,“他幹了什麽?這一溝的人在製毒,本地的人就一點風聲都不沒聽到?我不相信!”她嘴角帶了幾分嘲諷,“總不過都是親戚兄弟,再用錢來開路,將這一個地方的人全都給坑進去了?”
蔡飛呆呆地不著話,常相思看他神情灰敗,也就不再亂說話。
“不是的。”蔡飛喃喃道,“他真什麽都不知道。”
常相思不欲與他爭辯,低頭忙自己的事情。
“相思,小蔡最信任你也最喜歡你,你不能誤會他。”蔡飛情急道,“我知道他把你從平城帶過來,幹的不是人事,但是他傷心他絕望啊!他就想和你多呆一會兒,這一路上,他真沒傷過你,是不是?他真的不知道溝裏變成這樣了,上次回家的時候發現的,因為村裏的小孩都不上學都跑去毒工廠打工了,他不想自己老家完蛋的。但這個事情他一個人管不了,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他是下了狠心,想要一個人都不連累,可又舍不得你——”一連幾個真的,他情急地為自家的兄弟解釋著,仿佛這樣就能抵消一些傷心。
常相思嘴唇緊了緊,半晌道,“飛哥,請你不要再提這個話題了。”
蔡飛一個大老爺們,哭得傷心,又憋不住,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常相思看不過去,讓旁邊驚呆了的助理去給找點衛生紙來擦擦。協助的人出去了,常相思才道,“我不清楚蔡炳坤心裏有什麽想法,但是,他對整個社會已經失去了信任,所以他隻相信自己,他不會向任何人求助,對嗎?”
蔡飛傷心哭了一場,半晌道,“相思,你不要怪他,他最後也害怕你不會原諒他。他死了,他把自己給倔死了——”
常相思看著他,不敢置信道,“你說什麽?”
蔡飛正欲回答,房間的門被猛然推開,一個武警推著一個人進來,道,“常醫生在嗎?這裏還有一個受槍傷的疑犯,麻煩你給取一下子彈,院裏人說隻有你能行。”
被推進來的吳建設滿臉戾氣,雙目血紅,滿臉血痕,雙手銬著手銬,腿腳上滿是鮮血,他如狼一般惡狠狠地看著常相思和他身旁的蔡飛。蔡飛抽了抽鼻子,向吳建設瞪過去,他站起身,手不方便,腳卻是自由的,一腳踹過去,咆哮道,“吳建設,你害死老小了。我饒不了你,我絕饒不了你,你個害人的敗類——”
“行了行了!”武警道,“別罵了。常醫生請盡快幫忙處理一下,我們必須馬上將嫌疑人轉移。”
蔡飛人安靜下來,滿臉通紅地看著吳建設,恨不得生吃了他。
常相思指著另外一張空床位,仿佛還沒回過神來一般,道,“把人放那邊去。”
武警將人推上床,把他雙腿綁死在病**,手銬也沒放。
常相思恍惚著判斷了一下,此人除了腿上的槍傷外,身上幾乎沒有什麽傷痕,而那個槍傷口出血情況也不嚴重。她點點頭,側身去拿另外一套消毒完成的手術用具,不料**那人上半身猛然坐起,雙臂成圈將套住常相思的頸項,用力扣緊後將她硬拉入自己懷中。
武警手放在腰上要去摸槍,吳建設大叫,“不許動,誰動我弄死這女人——”
蔡飛緊張地站起來,道,“吳建設,你別犯渾,常醫生和你無怨無仇——”
“我管你那麽多,反正我被抓到都是死刑,拚一拚還能有個活路。我告訴你們,馬上把我放了,路給我讓開,好好讓我走出這裏,我就放了這個女人,要不然——”
蔡飛欲上前一步,卻見病**被子下的白文元緩緩張開眼睛,他側頭恍惚地看著對麵的情形。他眼中隻有被人挾持的常相思,立刻坐起身下床,卻被輸血的累贅限製了,厭煩地一把扯開手腕上的輸血針,搖搖晃晃站起來。蔡飛尖叫一聲,忙掐住飆射的血流,不忍浪費自己的血液,卻見白文元隨手操起一邊鋼盤上使用過的手術刀,快步走上去,在吳建設還沒反映過來的時候,一刀插上他的胳膊。
事情發生得太快,等常相思回過神來,又被澆了滿頭的熱血,身後的吳建設雙臂拖拉著她往後仰倒,但卻被衝過來的武警製服。她被放開,驚魂未定地看著蔡飛和白文元,白文元似乎扯了個笑,伸手想要去拉常相思,身體卻就這樣倒下去。
常相思小小地叫了一聲,衝上去頂住他的身體,踉蹌著將他送回病床,看撒得滿床的紅血,“要命,這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