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俄國作家身邊都有一個牛氣的女人。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曼德爾施塔姆有老婆,契訶夫有老妹,阿赫瑪托娃有在大清洗中用密碼幫她備存詩歌的好閨蜜利季婭,連高爾基還有個如鐵紅顏別爾別洛娃呢。而茨維塔耶娃,除了數本詩集之外,她還有個活體詩作:女兒阿莉婭。“在嚴酷的未來,你要記住我們的往昔:我,是你的第一個詩人,你,是我最好的詩。”這是茨維塔耶娃為年幼的女兒阿莉婭寫的詩句。
茨維塔耶娃這個女兒阿莉婭,寫了一本回憶母親的書《緬懷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書裏收錄了很多她八歲時的信件,收信者是她教母詩人沃羅申的媽媽,還有阿赫瑪托娃阿姨!這個孩子不是洛麗塔式的性早熟,而是另外一種智性的成人化,近乎巫氣。
有時,長期和一個氣味濃烈的人共處,會被她浸染和覆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杜拉斯晚年的情人揚·安德烈。揚·安德烈的書裏,有濃重的杜拉斯腔,就像是被杜拉斯附了魂似的,如那種半醉似的夢囈、雙視角混合敘事、爛麵條似的混沌意識流。如我們所知,有的人長於吸納,有的人熱衷獨創,如果一個定勢弱的人接近一個個人風格強勁的人,那麽他就有可能被滲透,就像茶葉要是和花混裝,就一定會淪為花茶一樣——因為吸味敏感的緣故。比如托爾斯泰雅的回憶錄裏柔美的工筆景語和綠色田園抒情調子,就很像她老爹托爾斯泰的一些段落。
但同樣的顯性早慧,阿莉婭和茨維塔耶娃的氣味還不太一樣。茨維塔耶娃是一陣陣像電流一樣剛烈強勁的衝擊力,典型的莫斯科風格:有詩歌的張力,韻腳的爆炸性,移行的攻擊性。而阿莉婭,是一種用版畫筆法寫意,快筆抓取人物神采的速寫能力。
《緬懷茨維塔耶娃》節選我最早是在《寒冰的篝火》讀到,印象很深,倒不是因為它的內容,而是它的筆法,像單向用刀的版畫刻法,而不是在幾百頁的書裏通常使用的那種迂回承讓、脂肪豐富的寫法。請看這樣的行文:“她為人慷慨,樂於幫助他人,最後的急需物品也能和人分享。她沒有多餘的東西,從不軟弱無力,但終身孤獨無助,對物品,最看重的是它的結實耐用,不喜歡易碎的、容易損壞的東西。她愛大自然:山巒、懸崖、森林,愛野生的花兒而不是瓶插的花兒。”但還別說,我對茨維塔耶娃的印象得成,靠的就是這筆筆不虛的輪廓勾畫。順便說一句,阿莉婭自幼繪畫天賦出眾,我很喜歡她那些即興小速寫,很傳神。她的後半生也是以教授美術課為生的。
我當時非常好奇,這樣一種判斷句疊加的寫法,怎麽跋涉完一本書的長度。結果我看到全書之後,發現她後麵改筆法了,變成了正常厚薄的敘事。但其中最出神采的部分,仍然是判斷句。她每次歪起腦袋下斷語的時候,最可愛。
阿莉婭在回憶母親的文章裏說,“她每天都認真地寫信和回信”,我最初理解為茨維塔耶娃非常熱衷且認真對待一切文字工作,後來明白信件正是一種紙質的“無手之撫,無唇之吻”,距離之外,以夢為馬地奔馳在想象中的愛,茨維塔耶娃最醉心的那種,而她“不喜歡現實中的相遇,像頭撞頭”。
愛情層麵中沒啥好說的,女詩人以文字為精神羊水天經地義。我想說的是,茨維塔耶娃的母親和作為母親的茨維塔耶娃。
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莉婭,在五歲時給前來拜訪的愛倫堡開門,看著他,嘴裏念著“多麽奇異的寧靜,懷中抱著蒼白的百合花,而你正在漫無目的地瞧著……”,把可憐的愛倫堡叔叔硬是給驚嚇到了。七歲時,又有某阿姨到她家,隻聽這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對媽媽說:“那黃昏像大海一樣。”注意,這不是詩歌朗誦會,而都是在平淡的日常語境中,這孩童的詩化的表達,實在太突兀了,難怪愛倫堡用的形容詞是“毛骨悚然”。
與這極高的精神發育水平相對的,是另一個小女兒伊蓮娜,她兩歲時還不會走路,常常被綁在椅子上,被一個人丟在家裏,以至於從椅子上摔落,跌得腦門青一塊紫一塊,因為媽媽帶姐姐去參加詩會了。這個可憐的孩子最後是餓死在福利院的。
這些都讓我感到深深的悲傷。茨維塔耶娃是為詩而生的,別說是對孩子,她對自己也是馬虎甚至邋遢。她天生厭惡日常生活,蔑視物質,不喜歡做家務、收拾房間,盤子吃過也不洗。生兒子時,醫生在她房間裏環顧四周,居然找不到一樣幹淨的東西,不管是毛巾還是肥皂。她這代詩人,都是生長在教養良好的中等人家,都請得起保姆和家教。而等她們身為人母時,卻撞上了內戰、大戰、蘇維埃政權,別說保姆環繞,就是基本的生存都成難題。這個時代的轉折把她的生活低能映襯得更明顯。
生活能力低下倒也罷了,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她沒有成熟的母性。我回想起房東對茨維塔耶娃和兒子吵架場景的回憶,那糾纏、怨懟的味道不像是母子,更像是男女。而在兒子出生之前,茨維塔耶娃的幻想是和他住在一個島上,他不認識任何人,這樣她可以完全占有他。她帶他回蘇聯之前,感到難過,因為在蘇聯,孩子會有集體環境,兒童社團組織、班級,不再歸她一個人所有。對女兒也一樣,有次因為女兒喊了姑姑而不理她,茨維塔耶娃就感到“被侮辱了,及嫉妒”。她對自己愛的男人,也並不想與之在生活中結合,隻是想有他的孩子,“這樣可以徹底擁有他”。
一個缺失正常童年的人就像提前經霜打的蘋果,一半已腐,一半老不熟。簡言之,她不知怎麽扮演成年角色。這裏得說茨維塔耶娃的媽了,她是個“填房”,她丈夫心裏念著前妻而她又惦著初戀。婚姻的不幸她用書本和音樂彌補,臨終前,這個差點就做了鋼琴家的媽媽的遺言是:“我隻為音樂和太陽感到惋惜。”女神範兒、疏離冷感的娘親造成的缺愛女作家實在太多,張愛玲也是,她估計也知道自己母性缺失,幹脆就不當媽……而她們成年後,都有著對愛情的巨大不安全感,終生索愛,內心無法有成人化的共性。
她是個精神化的女人,作為她的兒女,精神乳汁過多,而生活上完全乏於照顧。她給阿莉婭寫過很多日記,但不喜歡帶她。五歲吟詩的阿莉婭不是因為是天才,而是母親根本把她當成了成年人,與她一起分享自己的詩生活。在同一張粗木桌上,茨維塔耶娃刷衣服、補裙子,但到了工作時間,她就推開雜物,心無旁騖地開始寫詩。日常生活的潮水退卻,她活在音韻和字句的詩情島嶼上。她寫著寫著就把頭從寫字台邊上扭過去,對身邊的阿莉婭發出谘詢:“你說,劇本最後的一個詞,該是什麽呢?”“最後一個詞,當然應該是——愛!”這個提供意見的第一讀者,隻有七歲。她們不太像母女,倒是有點像互相照顧、體恤,並共享精神生活的閨蜜。阿莉婭也不稱呼茨維塔耶娃“媽媽”,而是直呼“瑪麗娜”。
很小的時候,茨維塔耶娃就給阿莉婭分配了相當一部分的家務,以保證她自己的工作時間,對一個孩子來說,她居然不以為苦,還欣慰可以分擔母親的家庭責任。這是個早熟而體貼的孩子,終其一生,在她的筆下,雖然也提到母親的暴烈,有時因為心情不好對家庭成員嗬斥動怒,阿莉婭也曾經負氣離家出走。但總的來說,她非常乖巧,爸媽窮得隻能離開柏林,住到山穀環繞的捷克鄉下,她就默默地拎著草籃子跟在後麵,籃子裏裝著一家人的舊鞋。去深山裏采菌子來節省夥食費,怕山路磨鞋,脫下來藏在山洞裏,結果被洪水衝走。她隻有兩件衣服,一洗一換,被鉤破了,就得等媽媽補好才有的穿。全家在爸爸回家的周末,就依偎在白鐵皮的台燈下,讀法國文學,爸爸讀,精通法語的媽媽糾正,女兒慢慢學會了法語。這是患難生涯中非常溫馨的場景。
物質匱乏的少年時代,十歲時跟著媽媽去德國找爸爸,二十五歲回國,卻因為海外生涯被捕,曆經十五年莫名的牢獄生涯。在這十五年裏,初戀情人遠離她,爸爸被槍斃,媽媽上吊,弟弟在戰場上陣亡,和媽媽精神上莫逆之交的帕斯捷爾納克叔叔,給她寄了點錢,她用這些錢在河邊搭了個小木屋,種了樹,圍了籬笆。從某個角度來說,她似乎生來就隻為成為苦難年代的喉舌,但是,和她媽媽的潮湧電擊般的**相比,她冷靜、有型得多。接到媽媽自殺的消息,她的回信也沒有極度錯亂。她很美,五官輪廓像媽媽,但沒有媽媽那般粗糙如男人一般的形貌,而是帶有一種鮮明的靈魂深度,尤其是那雙清澈的眼睛,甚至在回憶錄裏,攝影技術並不高明的黑白照片裏,也透著光。可是,這樣美和聰慧的少女,卻命運多折,也沒有收獲愛情。
和媽媽一樣,阿莉婭也和帕斯捷爾納克有過長時的通信。她媽媽是在歐洲追隨丈夫時,生活困苦,精神上也找不到等高度對手時,和帕斯捷爾納克鴻雁往來的。書信是茨維塔耶娃特別擅長的一種文體,她是個隻要找到對手就能電流滾滾的女人,不缺能量和火花。之前寫俄羅斯係列時,我曾經想寫一篇“俄國作家在微博”,我覺得以茨維塔耶娃的即興組織語言的才能、出口成章的格言體,一定能飛快走紅微博。她脫口而出的句子都極為靚麗。她和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件集,是兩個高手的對舞。帕斯捷爾納克對茨維塔耶娃的影響,並非風格滲透或是同化,而是為茨維塔耶娃提供了一個高質量的對話平台。當眾人還匍匐在加減的初級階段,他們卻可以用密碼交流高等數學,進入語言遊戲的高層建築。而阿莉婭與茨維塔耶娃重合的是真摯和熱烈,卻更加樸素、生活化,多了現實維度。從我的角度看來,也更動人。
她會寫自己一天十四到十六個小時的勞動,清晨和暮靄中的鶴唳,想媽媽的時候就去樹林,因為小時候是和媽媽在捷克的山區度過童年的。不是追憶,而是“感受”媽媽的存在。她告訴帕斯捷爾納克,因為長久地被噤聲、監控、審訊、高壓審查,她已經不會和人交流了,一旦說話就會出現堵詞……她也沒有曼德爾斯塔姆夫人的剛烈和強大的思辨能力。但她一談到帕斯捷爾納克的《齊瓦哥醫生》,頓時灼見滾滾而來,語言一點都不澀了。如同媽媽當年在精神孤絕的歐洲,經曆地理和心理的雙重流亡時,靠帕斯捷爾納克的精神供給,她也是對公社播放的集體電影毫無興趣,卻窩在宿舍裏癡迷地看帕斯捷爾納克翻譯的書——這是她從孩童時期就熟悉和膜拜的人。有幾人能像朋友一樣,被茨維塔耶娃文學啟蒙,九歲時就與愛倫堡聊天,跟著參加詩歌朗誦會,聽巴爾蒙特誦詩,又像朋友一樣和帕斯捷爾納克通信?從這個角度來說,阿莉婭又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