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湯與貓咪日和》(此處是指群陽子所寫小說,2015年馬可波羅版,2017年購於蘇州誠品),二刷。有與一刷不一樣的閱讀感。熱愛料理的秋子,在媽媽死後,辭去工作,繼承了飯店,進行了裝修和菜肴的改造——媽媽是男權世界的適者,她的店裝修豔俗、口味重,食物基本是批發來的半成品加熱,與男客打情罵俏,是熱鬧迎送的經營風格。這些全是迎合男性價值觀的,店裏也全是男客。秋子的店裝修,是修道院食堂式的冷淡風,重菜之本味,每套餐具皆是精心選擇的獨品,每種食材都記錄了來源和農藥含量,她埋首專注於菜品,待客溫淡,店裏全是女客。

書裏我最喜歡的部分,是秋子備菜、做料理、除塵、做家務的段落,小說裏有大量的篇幅,描述秋子如何細致耐心地勞作:進貨,記下每份食材的產地、農藥含量,不用產品而是自備高湯,吸塵,吸完以後,再用抹布細細擦一遍……日式作品中,無論是插花還是茶道,包括死者入殮,都有極為瑣碎的細節呈現。

有一次,我看一本修行論禪的書,原本想收獲一些哲理,結果書裏盡在叨叨廟裏怎麽洗廁所和擦地,難不成這是家政工作指南?我心裏嘀咕著,很久以後才明白,煩瑣儀式中所蘊藏的“道”。這些操作說明段落,看似冗長,為描述性細節,但其實它們是作品及作者內心的結構性支撐。秋子並沒有口述的**宣言,而正是在這些微小的動作中,秋子得以慢慢旋鬆了職場工作時的螺絲,安頓身心於當下,她的前行,也得自於這些跬步的挪移。

有舊時食客,或八卦的老太太,甚至同行,來指點秋子,希望她迷途知返,及時把餐廳改造成合時宜的樣貌,秋子完全不為所動,但她並不與對方爭辯,知道大家的認知底盤完全不一致,言語上的交鋒毫無意義,對方說得口幹舌燥離去,秋子奉上自製的三明治,客氣恭送。禮數是周全的,體貼是真心的,但是內心絕不搖晃。

群陽子筆下,常有這種柔軟堅韌的女性,《海鷗食堂》裏的幸惠,也是微笑婉拒了綠子提出的“在芬蘭還是入境隨俗”的改良,看著芬蘭模式的日本飯團:馴鹿肉餡的、鯡魚餡的、炸蝦餡的,搖搖頭,幸惠對綠子的建議表示感謝,但堅持自己對飯團這種靈魂食物的日式操作——其實,我常常覺得激辯是多餘的,人不能被理論說服,隻能被體驗說服。在體驗儲備到位後,理論才能生效。有意義的批評是:補充有效信息、提供資料、指出論據訛誤,而這些都不需要過度的情緒。優質的辯論,發心要正,言辭精當,雙方在同一水平線上,反應力和即興評述能力相當,能撥正對方的偏差,補上盲區,不能裹挾過多的情緒……其實不容易碰到。

而力量,則是麵目各異——我們之所以熱愛運動會,因為它不僅是力量的展示,也讓力量有了多元化的繽紛詮釋:跳水運動員如躍鯉般的輕盈入水、跳高運動員克服地心引力的極限、拳擊運動員在對抗中的悍勇、集體項目中,如多聲部合唱般優美的協調用力。如果以運動項目來打比方的話,那麽,秋子所擁有的,正是長跑運動員的力量感,目標明確,方向清晰,以穩定的節奏發力,不受幹擾,一個人默默前進。長跑是時間開出的玫瑰,而小店也在秋子紮實的實幹中,從門可羅雀走向顧客盈門。

秋子的媽媽是個彪悍辣妹,煙酒不離手,無論櫥櫃和心房,都塞滿無用贅物,哪怕戀愛對象有伴侶,也要生下秋子這個私生女。時而愛慕不已,時而齬齟生隙,總之,一輩子擺脫不了與男性的牽係,也無法走出男性社會的框架。秋子卻是不婚,養了隻貓,家居無雜物,食材用完就關店,周日閉門休息,從容享受一個人的好天氣……她甚至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因為她覺得“當然有顧客不喜歡我的風格,這沒關係,但最要不得的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喜好,隻是一味追求流行的那種食客”。

簡言之,秋子是新女性的力量模式,在鬆弛中打開自己,內心闊朗透氣,對外界保持開放度,客氣不爭,但靜守原則,慢慢讓自我堆積成形,自性光明。書裏那些覺得秋子不如媽媽潑辣能幹的人,恰恰是不明白:秋子不是拳擊運動員,而是長跑運動員式的發力方式,這些人的理解力狹隘,她們把力量這個多解題,做成了單選。

最近看佐野洋子的《想飛的熊》:“小熊的家中有一張古老的紅毯,據說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曾經坐著這塊紅毯飛上過天。小熊和他的爸爸一樣,夢想著用這塊紅毯飛上天。小熊跟老鼠是好朋友,他們總是出去野餐。但不管吃多少好吃的,小熊總是無法感到快樂,因為他總是掛念著那個飛上天的夢想。老鼠則非常享受活在當下,他不懂為什麽小熊不能安於現狀。終於有一天,小熊告訴老鼠,他下定決心了。他要坐上那塊飛毯,去嚐試飛翔……”(以上為摘抄書籍簡介)

小熊鼓起勇氣,坐上了紅毯,縱身一躍,歸來以後,小老鼠讚美小熊的勇氣,又問他在天上飛是什麽感覺,小熊說:“其實吧,在天上飛的時候,我嚇得心驚肉跳,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緊緊閉著眼睛,什麽也沒看到,也許我根本沒有什麽勇氣。”老鼠說:“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勇氣吧。”

勇氣,並不是閃閃發光的英雄主義,勇氣中也包含著怯懦,就像愛中也有不愛的時刻,這來回搖擺的踱步,斑駁的雜質,才是真相,也是它最可愛的部分。而愛一個人,首先意味著不能造神,把一個人所有的瑕疵麵都無視,然後去愛一個無瑕的偶像,大家一起閉眼進入夢工場,這種愛,太容易了,也太廉價了,對質量有要求的人,不屑為之。

這是讓我感慨的那個段落:

在《想飛的熊》結尾,“小熊說:‘也許我根本沒什麽勇氣?’老鼠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熊說:‘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勇氣吧。’……微風吹來,將小熊胸前雪白的毛輕輕吹向左右兩邊。‘此時此刻,就是幸福吧。’老鼠說,小熊一聲不吭。”——小熊和老鼠的友愛,正是在一個自苛的“也許”和一個回贈的“也許”之間。

勇氣、力量、愛,都不是幹淨光滑的標準答案,它們是在汙泥滿地的一地雞毛中,一點點地拔腳、邁步、緩行,因為自帶雞毛屬性,所以,當它們來到我們身邊的時候,常常麵目模糊,與它們相認並相惜,是我們一生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