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看《愛情與夏天》時,認為這是一部散文小說,裏麵有太多描述生活狀態的段落,像蔓生的野草一樣,覆蓋了主情節線,諸如女主角怎樣撿雞蛋、換車輪、給地板上蠟。我把它膚淺地理解成小資小說裏的那種類似於情趣的東西了。讀到第二遍才明白,書裏用那麽細致的筆法,不厭其煩地寫生活瑣事,是必要的。非要如此荒蕪、乏味的生活和內心,才能讓女主角在那麽一個低燃點的情況下愛上一個並非很亮眼的男主角。男人、女人和愛情都不是主角,荒漠的生活和無法相濡的孤獨,才是。
日光之下無新事。不厭其煩地描述著單調的勞作,那日日重複的乏味動作,這正是該小說的好處,否則,它就是《廊橋遺夢》了。試想,如果它輕生活而凸顯愛情,把喂雞、趕羊、修輪胎置換成田園風光,把做飯、算賬都處理成小資電影畫麵,把男女主角對話優雅化,那它就是院線愛情大片。感人的作品,不是打磨光滑的浪漫情節外殼,而是人心的斑駁。
私以為,通俗愛情小說和嚴肅小說的區別,不在於前者是虛假的安慰而後者揭穿人世的黑暗,而是在前者之中,愛情先行於生活,生活是個背景。而後者則相反。這個排序,和情節、因果一樣,是小說邏輯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的邏輯,不是審美邏輯,不是思辨邏輯,而是事實邏輯。它不見得正確,但必須是對的。就是說,愛情是由特定環境中的人,互相撞擊後的化學反應。什麽樣的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就會生出什麽樣的愛情。虛構作品的真實感,得自做平情境公式。
女主角生長在修道院,她是個棄嬰,名字和生日都是修女們給她的。她從未成為任何人的注意力中心,也沒有過度凸顯自身存在感和搏出一片新天地的欲望。一切皆是順勢而為,她從修道院中,被選入某鰥夫家裏做了女傭,也在修女們的勸說下,接受了對方的求婚。她除了郵差和神父以外都沒見過男人,對愛情是什麽毫無認知——因為缺乏生活經驗,沒有社交,她把每天和老公談論割野草和換車輪,就當成情感生活了。在一個極其封閉的環境中,人的情緒能量流動是很緩慢的,代謝也是。死水中的小小漣漪就是驚濤駭浪,之後,是一生的暗礁叢生的愛情海。
這個老公遲鈍得令人發指,妻子愛上男主角後神思遊移,他認為是:“因為那天的雞蛋收得不夠多,讓她失望。”偏遠的愛爾蘭小鎮,她能看見的,就是破敗的小店,幾十年不變的街坊,告解時的神父,深山裏與雞羊為伴的日子,一周一次的進城。永遠如此,從生到死一條筆直望到底的道路——這不是一個都市愛情故事,職場交際活躍、被頻繁情事刺激得痛閾愛閾都高的現代男女,不會因為在街坊的葬禮上,遠遠看到一個略有藝術氣質的異性就大幅動情,這隻能是個小鎮故事。
男人既不是帥哥,也未見有什麽性格亮點,甚至沒有漂亮的言辭。隻不過,他是一個有體溫感的人。“他不停地追問她在克盧恩山的童年,他問得越多她就越喜歡”,他帶她去密林裏的曲徑,給她看他父母的畫,介紹畫裏的賓客,指給她看山巔的凹湖,談論薰衣草和蝴蝶。
愛情是什麽呢?是你看見一張臉。這世界上有很多張臉,可隻有這張臉,會對著你,耐心地聆聽,不打斷也不把眼睛轉開。藝術是一個尋找肉體卻發現了靈魂的詞,愛情也是。她從一個初見難忘的微笑,纖細蒼白的手,一個眉間的褶子開始,愛上一個人,最後在詞語中安家。
而他呢?一個攝影師,作為一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的二代,他卻沒有父母的才能,除了那些秘密的練筆章節。他在即將賣掉還債的老房子裏、荒煙蔓草裏徜徉,收拾舊物,讀自己少年時的文章,他的精神知己是回憶中的表妹。這個表妹從未在他的生活裏缺席,時不時還要跑到他耳邊發出想象中的高論,以至於我覺得他和農婦的愛情頂峰就是“這次他表妹沒有說話”,臆想中的人總算讓位給活人了。
他愛這個農婦嗎?除了帶她重溫舊日,未見什麽高質量的精神交流,最溫情的話也不過是“我不會忘記被你愛過”。內疚好像才是主旋律,甚至最後的雨雲之歡,也不像是貪歡而像安慰。他努力向她解釋:“人們離開是為了孤獨。”她能懂嗎?她不過是個追隨本能的女人,給丈夫留下了一個星期的醃肉、蔬菜,就準備去買個新包和這個男人私奔了。她能想象的逆風而行,是流言蜚語,而不是彼此的精神世界其實並不吻合。她都沒有這麽長的思考半徑。
但這不是《小芳》,純情對背棄的譴責,而是另外一個東西。和《廊橋遺夢》拚命想把農婦塑造得優雅、讓男人到死都留著她的信物相反,這個因本身的孤獨下凹才生的,淺淺的,甚至男人還要提醒自己記住的感情,更像生活中眼見的愛——那種有直視化的規則形狀,就像不近人情的錐子臉一樣的浪漫愛情,往往是導演和編劇把事實美化後的結果。而像男主角這樣即將自我流放,連明天的街道都不知什麽樣的人,何以執於愛情?連對故鄉也是兩難……小鎮是桎梏,也是回憶的原鄉。最後他立在船頭,看見“最後一點愛爾蘭在離他遠去,它的岩石,它的荊豆,它的一個個小小的港灣,還有遙遠的燈塔。他極目遠眺,直到陸地消失,唯見陽光在海麵上閃爍起舞”。
男人對這份愛既不熱烈,也不打算有戲劇化的結果,拆了彼此的人生格局重組。女人卻買來地理教科書,找到斯堪的納維亞那頁,那是他要去的地方。她拒絕臨走前再見一麵——這就是愛,能多看他一眼,多抓一個笑容,捂在記憶裏也是好的,但怕極了說再見。隻有極度的喜歡才會有種既想見麵又不想見麵的糾結。毫無懸疑的是,餘生裏,這段愛將會存在女人的記憶庫裏,被反複拆解、玩味,照亮她喂牛、除草、撿雞蛋、洗地板的所有時間。
請原諒我用男人和女人代替主角的姓名。我覺得對於這個孤獨感出色參演的小說,這個集體名詞帶來的模糊感,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