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重看市川昆導演的《細雪》,看到雪子相親那段(本來這部電影裏,相親幾乎是主情節線),熱情的老板娘井穀替三十未嫁的大家閨秀雪子小姐張羅了一門婚事。對方是個水產公司的科長,電影中雙方見麵的一場相親會,其情節張力、人物內心起落、群情激奮,不亞於中國武俠裏的一場華山論劍。
這場戲相對於小說原著有所改動,更加緊湊及戲劇化。在小說裏,因為穀崎的筆法是古典式的工筆細描,情節流速緩慢,而在電影裏,信息全收攏在褶子裏,鏡頭語言比小說語言快。
媒人井穀一出現在鏡頭裏,就開始再三致歉,為啥?因為她昨天實地考察了對方約的相親地點,是近火車道的,車子一經過就噪音很大,她趕緊換了一個新飯店,也不知合不合意。雪子方的代表是姐姐、姐夫,姐姐一聽媒人和男方也不熟,頓時慌亂了,連忙喊了老公過來商議——這部電影肯定把西方的觀影經驗都顛覆了,就介紹對象這點兒小破事,值得情緒大幅波動嗎?
非也,這件小小的事情,濃縮了世故人情,穀崎潤一郎的落點很高效。他早年執著於變態而極端的官能體驗,想以此為顯影劑,呈現出人性——是我的私見吧,在日本小說裏,色情的地位並不亞於戀情,這個色情應該理解成廣義的官能,我把這種小說叫作官能小說,比如穀崎潤一郎,甚至後來的三島由紀夫在後期倡導的古希臘美學,不外乎就是剝掉智性的偽飾,還原官能的快感。
即使是官能小說,仍然是陰翳中運作的官能。看穀崎潤一郎的《春琴抄》,裏麵的春琴就是個盲人,後來他又寫了《盲目物語》,在光線的盡頭、視覺的缺席之處,方才可以點燃真正的官能之美,這就是他的陰翳美學的一部分。穀崎潤一郎說,日本美學就是清冷和幽寂之美,而這幽寂,必須在暗處才能細細回味。這在《源氏物語》中就有源流——在《末摘花》一卷裏,源氏公子聽人說及一個叫“姬君”的女人,盛讚其體態嫻雅、生性好靜,於是在一個秋夜,與姬君數語對答後,源氏公子便潛進她的房間,與其魚水成歡。一直到兩人**完畢,源氏公子隻覺得她衣香襲人、溫雅柔馴,而不知道她的長相——深閨真是名副其實的深閨,因其深而幽暗,因其深而隔絕日常生活,女人對男人而言,不是大眼睛、高鼻梁,而是細碎的腳步聲、焚香秉燭的檀香味道、烏發的柔滑手感,以及肌膚的觸感——女人的美,超出了視覺經驗,而抵達真正的肉體深處。
晚年的穀崎潤一郎,終於從官能的深淵中峰回路轉,回歸古典。《細雪》是他所有的作品中,唯一一部受光麵大於陰影的。他終於大悟,和西方人的觀照自我不同,東方式的美就是人情世態,是古老文化積澱出來的種種繁複的風俗。人與人之間的心機重重,精算師才能對付的人情賬目,而這一切,都是隱性的,東方式的美不是顯影劑而是溶劑。
類似於《細雪》裏捕螢、觀櫻,連怎麽回報媒人都得大費周折地商議:禮物太重或太輕都是失禮,由姐夫送不行,隻能由姐姐在某個節日趁勢送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裏,也有雪夜賦詩、賞月掃花的風雅,複合著大家庭的複雜人際。
相親的現場,我們可以看到,媒人也就是井穀,非常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開篇裏的公爵夫人,托叔極為合體地稱她為“社交場上的紡織熟手”。她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各個小團體之間,把不和諧的雜音調整了,把火藥味兒十足的衝突及時化解,就像紡織女工接上斷掉的線頭,讓紡錘流暢轉動一樣。這井穀是個丈夫早逝、一人開店做生意養活女兒的能幹女人,和出身落魄世家、吃祖產的四姐妹恰成對比之勢。她不會在幽暗的祖屋裏彈三味線,不會為了賞櫻提前一個月就心心念念地準備和服,而是在喧鬧的理發館裏迎來送往,春風撲麵地招呼客人,又不失禮地與曖昧的男人周旋。
在飯桌上,中年喪偶、急於續弦的水產科科長的形象被誇大了(相對於小說裏的春秋筆法),他冒失地拿出了畢業證書、就職證件和亡妻亡子的死亡證明書,並真摯地說:“他們是感冒死的,我們家絕對沒有遺傳病!”
這個紡錘斷線、雜音迸出、一派混亂的場麵上,我們可以做個卡拉瓦喬式的油畫記錄:姐夫作為家庭裏的唯一男丁、承重之梁柱、小姨子們的保護者,暗帶調侃地回應著這個二貨鰥夫,媒人趕緊使出老板娘協調客人的社交潤滑油,把話題調撥到和美的音頻:“水產科科長?就是對農業市場很重要的工作咯!”鰥夫的舅舅是個高管,也拿出職場風範,對外甥做了積極的評價和肯定,像一個值得信任的產品經理。
而在這眾生喧嘩、語速快到無法截流的水花迸射之中,有一塊沉靜的岩石。自始至終,雪子小姐都沒有插話,甚至沒有抬頭,她手捧茶碗、頷首微笑的場景將永遠定格在我記憶中,那才是活人版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雪子看似極其東方化,鵝蛋臉,長年穿和服,五官精巧,守靜寡言,不爭不勝。但她其實學英語出身,也通法語,會彈鋼琴,愛看書。她對事情自有自己的堅持和分寸,不受人左右,內在形狀完整且獨立。就像秋天銜接了夏天和冬天,她就是傳統、保守、隻吃本地館子、不願遠行的大姐鶴子,和風風火火開工作室又私奔的現代化小妹妙子之間的銜接。
影片的結尾,姐夫哽咽著喝悶酒,淚眼婆娑地說:“她要出嫁了。”優美的音樂裏,四姐妹同遊京都的畫麵掠過,雪子的臉,在構圖上正好映在姐夫上方。穀崎潤一郎的古典詩境,終究要被新世界取代。這滴淚,到底是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