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四月,息瀲誕下一名男嬰,取名偃,便是阿珩的祖父。

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息瀲與鳳歌的第三段感情維係得尤其長久,足有七年之久。但也僅僅是七年而已了,他們沒有白首偕老的命運,沒有相敬如賓的感情,有的隻是互相傷害。實打實的一對怨偶。

第三次不是息瀲休的鳳歌,而是鳳歌休的息瀲,她大概是不喜歡生孩子,或者覺得一個就夠了,背著鳳歌打掉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鳳歌知道孩子沒了後當場寫下一紙休書甩到了息瀲臉上,被息瀲毫不留情地給撕碎了,第二天昭告天下依然是她休的他。

她就是這樣強勢,強勢到不願給世人甚至是自己的枕邊人窺見自己的一絲軟弱。斷了胳膊往袖子裏藏,打落了牙齒和血吞,悲傷永遠都是暗地裏獨自悲傷,不能叫別人窺見一點。

孩子的悲傷卻是毫無節製以及絲毫不加掩飾的,無數個夜裏,息偃從睡夢中驚醒,哭著吵著要他的父親,任宮人怎麽勸慰都沒用。息瀲被他的哭聲攪得心煩意亂,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摑上去。

打過之後息偃果然不哭了,躲到奶娘身後,怯怯地看著息瀲。息瀲當即就後悔了,第二天看到息偃餘腫未消的臉更加自責,作為補償,息瀲提出帶他去軍營看他的父親。

遠遠的,息瀲就看到演武場上鳳歌在指導一個女子槍法,那女子有著一張年輕的麵孔,眸子黑白分明,水潤靈動,一槍挑飛了鳳歌手中的紅纓槍,“王爺,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呢。”

“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今天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練吧。”一回頭,撞上息瀲深沉的眸光,愣了一瞬後,俯身行了個禮。

少女聽見對麵的人是息瀲,趕緊跪了下來,“葛蘭拜見陛下。”

息瀲淡淡一瞥葛蘭,“這軍營裏怎麽會有女人?”

“回陛下,民女的兄長因腿上有傷不能參軍,民女是代中長來參軍的。”

“孤沒有問你。”息瀲曆叱一聲,嚇得葛蘭簌簌發抖如秋風中的一片落葉,頭埋得更低了。

鳳歌看不過眼,“軍營裏有女人有什麽奇怪,你當年不也經常混跡軍營麽。”走過去攙起葛蘭,“這沒你的事了,先回去吧。”

葛蘭走了後,鳳歌看到躲在息瀲身後的兒子,麵色陡轉柔和,“偃兒,你是來看父王的嗎?”

息偃點點頭,從息瀲身後跑出來,飛撲到鳳歌懷裏。鳳歌掐著他的胳肢窩把他舉起來,迎風轉了一圈,“幾個月不見,我們偃兒又長高了。”忽然看見息偃臉上的巴掌印,“這是怎麽回事?誰打的?”

息偃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鳳歌回瞪息瀲,“你幹的?”

息瀲方要回答,息偃忽然拽了拽鳳歌的衣袖,“父王你不要生母皇的氣,不是母皇打的。是……是我的臉不小心撞到了母皇手上……”

話一出口,兩個大人都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來。鳳歌揉了揉兒子的頭頂,“笨死了,撒謊都不會尋一個好點的借口。”

當天,鳳歌難得抽出一天時間,帶著息偃在天歌城四處逛了逛,一家三口走在長安大街上,羨煞了好多路人。息瀲看著走在身邊的鳳歌,突然很想對他說,我們和好吧。卻到底放不下她那個身段,等她終於能放下時,鳳歌已經和葛蘭走到了一起。

流光十二年,三月初三,杏花吹滿頭的好日子,麒麟王府張燈結彩,麒麟王鳳歌鋪十裏紅妝迎了葛蘭進門,一時傳為佳話。

同一天夜裏,息瀲望著寢殿裏一根蠟燭,直到天亮,燭淚斑駁了案幾,血一樣觸目驚心。直到這時我才終於認識到白菩提是對的。息瀲她,愛鳳歌,愛到深入骨髓,無法自拔。

但她又委實太強勢了,更不懂如何去表達愛。夢境閃回,十九年前公主府那個月桂滿枝的秋寒之夜,她一槍斬斷了他的畫鳳槍,在他轉身離去的刹那,他不知,她的淚珠簌簌灑落。他是一塊良才美質,她絕對不能讓兒女私情耽擱了他,耽擱了自己。

她折斷了他的槍,卻把他磨礪成了世間最鋒利的一把槍,助她扶搖直上,問鼎九五。她總是說自己永遠都不會喜歡他,實則心裏愛他愛到癡狂。可作為一個帝王,她不允許自己有軟肋,有了也裝作沒有。她更怕一旦她毫無保留地**心跡,他轉身就會離去,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喜歡的隻是她的不喜歡,萬一她哪天喜歡上他了,他說不準就不喜歡她了。

經曆這麽多次分分合合,她以為他永遠會在原地等她,隻要她回頭,他就在那裏,不離不棄。可是她忘記了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累,會疲倦,會時不時渴慕似水柔情的溫柔。這一次,他不會再等她了。

鳳歌婚後的日子是朝野共知的舉案齊眉,連宮裏的小宮女都在私下裏議論王爺自從娶了王妃之後整個人都和氣了不少,人也不冰冷冷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這話落進息瀲耳朵了,如沙子揉進了眼似的不快,不久,她把葛蘭調進宮來做了她的貼身侍衛,沒多久,西境那邊幾個小國又不安分了,息瀲便把鳳歌派去了前線。

這一決定令她悔恨終生。

流光十五年七月十五,鬼門大開之夜,鳳歌所率麒麟軍與狐胡軍激戰於蔥嶺,中途狂風大作,天地變色,暴雨來襲。雙方軍隊要麽被洪水淹死,要麽被狂沙掩埋,無一幸存。鳳歌也不例外。

消息傳回天歌城息瀲耳中時她腦袋“嗡”地一響,雙腿一軟從丹墀上栽了下去。醒來時葛蘭執劍立在她床頭,一身麻衣,神情淒楚。

息瀲目光空洞無神道:“你是想殺了我給他報仇嗎?你的確該殺我。鳳歌這趟西境本不該去,是孤逼他去的,因為孤看不得,看不得你們在一起。即便把你調來宮裏,讓你們聚少離多還不夠。孤就是要徹徹底底拆散你們,現在孤的心願達成了,孤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我不會殺你的。”葛蘭說,“你是他喜歡的女人,你們的孩子是他的子嗣。他以性命捍衛的錦繡山河我會以性命為他守護。明日大軍西征讓我做前鋒吧。”

息瀲這時才轉過頭來看了看她,那個第一次看見她連頭都不敢抬的女孩如今終於出落成了一個獨當一麵的女將軍。她實在跟鳳歌很配,不配的是她,即便看著他們如膠似漆,恨他,怨他,也好過今天,連個恨的人怨的人都沒有了。

息瀲準了葛蘭的請求,此後的二十年,那個女人成為了大媯這塊土地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曾在兩年內連續被息瀲晉封七次,最高的官爵是蘭玉王,是目前大媯曆史上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位列王爵之尊的奇女子。在當時風光無兩,一度在大媯境內掀起了“不重生男重生女”的風潮。息瀲與葛蘭還在麒麟軍的基礎上打造了大媯最堅不可摧的一支鐵騎,黑麒麟鐵騎,縱橫沙場,橫行無忌。直到今天,這支鐵騎還是護衛我大媯邊境最神聖的一支軍隊。

二十年後,葛蘭死於一場風寒,息瀲也已到了風燭殘年,將皇位傳於息偃,自己避居蓬萊宮,一貓一狗為伴,無有能與言二三者。

看完這一切,我跟白菩提不約而同地有些默然,就好像經曆了一場愛恨情仇的那個人是我們,整個人被掏空了,虛虛然倒在地上。

有閃爍著紅色熒光的靈蝶飛來,落在我的眉骨上,薄紅的蝶翅堪堪停留在我的睫毛上方,待要伸手去捉,它卻飛走了。白菩提忽然拽起我,“走吧。”

“去哪?”

“去找息瀲。她應該還有一個主意識,用來主導著整個夢境,我們必須找到那個主意識。”

“我沒太明白你的話。”

“你不用明白,跟著我走就行了。”

沿著夢境長廊我們一直往前走,越往前紅色靈蝶就越多,到了盡頭,一道黑色石門橫在我們麵前,阻住了去路。

“沒有路了。”

“不是沒有路,隻是……”看著從黑石門裏飛出的紅蝶,白菩提默默閉上雙眼,一隻手按在門上,從掌心漫出的流光緩緩湧向石門,神奇的事發生了,石門變成了一塊透明的光幕,透過那張透明的光幕,裏麵的場景一覽無餘,“這個才是我們要找的,息瀲正在做的那個夢。”

那是怎樣一個夢啊,一身白衣的息瀲站在天歌城最高的風華閣上,日複一日地望著城門的方向,等待著鳳歌凱旋。霪雨霏霏,打濕了她的睫毛。她的背影好似一株玉蘭,孤單落寞,充滿了悲傷。

雨珠滴落地麵,變成紛紛的紅蝶,擁擁擾擾擠出光幕。落日熔金,結束了一天的等待,息瀲回到宮裏,然而第二天到來又是一模一樣的畫麵。我不可思議道:“這個夢境好像一直在重複……”

“就是在重複。因為接受不了鳳歌的離開,壓抑了五十年的息瀲在夢境裏給自己織了一場虛假的幻象。將自己定格在無盡的等待裏,幻想著鳳歌從來沒有死,她在等待他凱旋。”

“那她知道她在做夢嗎?”

“當然不知道,現實中的息瀲已經昏睡了三年,這三年裏她的意識一直活躍在夢境裏,早把兩者混淆了。她在現實中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全靠夢裏的這股執念撐著。”

“那我們現在要怎麽做?”

“既然她在等鳳歌回來,那麽就讓她夢想成真好了。”

“你是想在夢裏給她織個夢?”

“有何不可?”

“沒什麽不可,就是……就是我有點糊塗……”我努力把腦中的思緒理清,“你之前有句掛在嘴邊上的話不是夢境能夠反應人最深處的欲望,那麽既然息瀲如此渴望鳳歌沒有死在那場暴雨中,為什麽不幹脆做一個沒有派鳳歌去西境的夢,或者息瀲和她在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的夢?”

白菩提看怪物似的反問我,“當初你師父教你沒少下功夫吧?”

“什麽?”

“我是說過夢境能夠反應人心底最深處的欲望的話,可同時也說了,夢境是極端混亂無緒,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的。你聽話不能隻聽一半呀。”

我翻了個白眼,敢情我虛心求教到頭來還被他訓了一頓,什麽人啊。

為了使息瀲信以為真,從而放下執念,順利歸天,白菩提變成了鳳歌的樣子親自參與到了夢中。當街道上鑼鼓大作,黑壓壓的軍隊整齊步入城門,息瀲終於見到了她闊別已久的戀人。

提著裙擺步下風華閣,夢裏的息瀲依舊很喜歡端架子,明明內心已經激動的不行,步態還維持著四平八穩,一步一生蓮。在息瀲的這個夢境裏,好像就沒有葛蘭這一號人,鳳歌也並沒有娶葛蘭,而是又與她和好如初了。所以白菩提見了她也並未行禮,而是伸出手出要抱她。

息瀲卻後退三步,目光陡然警惕起來,“不對,你不是鳳歌,你到底是誰?”

白菩提強撐著演下去,“阿瀲,你在說什麽,我不是鳳歌還能是誰?”

息瀲猛然抽出他腰間的劍架在了他脖子上,“再不說實話,一刀砍了你。”她氣場實在是太強了,嚇的我一慌神,下意識衝到夢境中,衝到她麵前,“別殺他!別殺他!陛下,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您曾孫子的朋友,來你夢境裏幫你了卻夙願。”

“曾孫子?夢境?夙願?”息瀲一頭霧水。

“呃……那個……我……”

白菩提一把把我拎去一邊,變回他原來的樣子,“她說的都對。既然被你識破了,我也不打算再演下去了。實話告訴你,這裏是你的夢境。現實中的你已經一百零三歲了,躺在**,行將就木。”

“那鳳歌他……”

“鳳歌死於流光十五年,也正是夢境裏你身處的這一年,你等不回來他了,放下吧……”

息瀲臉上光滑的皮膚漸漸剝落,露出蒼老、枯黃的褶皺,身子也漸漸佝僂成行動不便的老嫗,“原來……原來是這樣……”

她對他所有的癡念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從下自上,息瀲的身體一點點羽化成枯蝶,白菩提拉過我,“趕緊撤,她的意識就要消散了。”

等我們從息瀲身體裏出來的那一刻,她也剛好停止了呼吸。

夜很深了,息珩埋首在息瀲床頭淺眠,案幾上燭火忽高忽低地跳著,雪花落在窗欞上,漏壺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地上火盆裏銀碳通紅,一隻波斯貓蜷在花架下打著呼嚕。天地寂靜宛若剛剛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