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大盤熱氣騰騰的薺菜豬肉包子端到小葡萄麵前。

薺菜是我一大清早蹚著露水去野地裏采的,肉餡亦是揀了肉鋪裏頂新鮮的一條豬前腿剁的。若擱到以前,他恨不能把這一大盤包子消滅精光,現如今他看也不看一眼。

自打我們把他從皇宮帶出來後他就是這樣,話不說一句,眼神永遠是呆滯且渾濁的凝視著某處虛空,最愛的美食放到他麵前也不加一瞥了。

我氣餒地跌坐到椅子上。

徒叔叔從盤子裏拿起了一隻包子來吃,“我看啊,小葡萄這個樣子怕是傻了。”

“他不是傻了,他……”門毅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他隻是在覺醒罷了。以前有你們控製著,他無法吸入大量可供他成長的怨氣,遂能一直保持天真無邪的狀態。可到了息灩手上就不一樣了,她一定是任由他肆無忌憚地吸食了大量怨氣,導致現在對普通食物沒了興趣,體內屬於‘魘’的本性正慢慢覺醒。”

“那……那還能補救嗎?”我抱著僅存的一絲希望問。

門毅的回答連我的這唯一的一絲希望都掐斷了,“沒有任何補救的可能,這點白菩提應該最清楚不過,夢魘隻是為噩夢而生……”

“現在趁他沒有完全覺醒最好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小纖插嘴道:“否則等他覺醒之後強大起來對我們可是個不小的威脅。”

“不!”我把小葡萄抱進懷裏,緊緊摟著,“我是說什麽也不會允許你們殺了小葡萄的。”

小纖撇了撇嘴,“我們才沒打算參和你們家的事,不過你家的另一口子怎麽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聽了小纖的話,我顫顫把目光轉向白菩提,“小白,你不會殺了小葡萄的對嗎?”

白菩提眸光低垂著:“幽草,你應該明白,小葡萄遲早要變成夢魘,與其趁那時費力除他,倒不如趁現在……”

“你說這話還有良心嗎?”我氣憤交加,幾乎是從椅子上蹦起來的,“你忘了小葡萄是為什麽變成這個樣子的了?他是為了救我們,可你現在卻說出要除掉他這種話。小葡萄以前最喜歡的就是你了,你這麽做也太讓人寒心了!”

其他人看氣氛不對紛紛退了出去,等到屋裏一個人都沒有了,白菩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幽草……”

我一聳肩,“別碰我。”

空氣安靜了少頃。白菩提忽然從背後抱住我,下巴抵著我的肩膀,一隻手繞過來摩挲著我懷裏小葡萄柔軟的皮毛,“好,聽你的,我們不動小葡萄。大不了到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轉過身去,依依偎到他懷裏,他抱著我,我抱著小葡萄。外麵春風乍起,杏花落了滿地。

夜鳶嘴皮子溜,會砍價,每次上街買菜我都要拽上她。眼看她把一顆白菜從十文一斤砍到了五文一斤,順帶讓老板搭上一把香菜,驚得目瞪口呆。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臉欽佩道:“你也太厲害了吧,要是我最多講到八文。五分,直接砍去了一半價,我說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你當然不好意了思,一般人都不會好意思。”夜鳶說:“那些菜販正是看中了這點才把價錢翻了一倍還拐彎。”

我正想好好向她取取經,迎麵走來了一對主仆,丫鬟攙扶著身懷六甲的夫人,不等我開口,先向我招呼起來,“百裏姑娘,許久不見了。”

我詫異非常,“甄夫人有身孕了,恭喜恭喜。”

“還不是仰仗當年百裏幽草和白公子的仗義相助,妾身才沒早早赴了黃泉。”封玉眉眼一如既往地溫婉,說話聲音不高不低,永遠恰到好處。

“哪是什麽仗義相助,頂多是拿你們的錢財替你們消災罷了。夫人抬舉了。”

又聊了幾句,待要分手,封玉柔婉道:“也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緣故,這些日子以來我就特別愛與人嘮嗑。百裏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到敝府走動走動,陪我說說話。”

“呃……”正不知道做何回答,封玉重重捏了一下我的手,“請百裏姑娘務必賞光。”

“賞光”二字咬得極重,我點點頭,“甄夫人盛情相邀,幽草必然少不了要去府上叨擾。”

目送著封玉和紫夏去了,我這邊和夜鳶也回了家。吃過晚飯後我把遇到封玉的經過和她邀我去她家嘮嗑的事跟白菩提說了。

白菩提當即道:“肯定是阿珩在甄府。”

“我也是這麽想的。之前我有想過阿珩會躲在沈玉卿府上,卻忽略了甄允也朝廷命官,還是個不太惹人注目的朝廷命官。”

“那我們也別耽擱了,這就去吧。也好讓你消消食。你今晚吃的也太多了。”

“阿鳶做的醋溜白菜太好吃嘛,又下飯。不知不覺就多吃了幾碗。”

“多吃了幾碗,你也好意思說,徒大哥一個魁梧大漢也不過才吃了兩碗。”

“你懂什麽,能吃是福。”

“你說什麽?能吃是豬?”

“是福!”

“是豬?”

“是福!哎呀,你真討厭!”我氣得跳腳,拿拳頭捶他,我們兩個就這樣追逐著,一路跑到了甄府。

息珩果然在甄府。

封玉將我們領到一個房間後就出去了,不一會兒進來一個送茶的小哥,我才想說我不渴,他先一步開嗓道:“找到你們可真不容易,差點以為你們也被那個女人弄死了。”

聽到息珩的聲音,憶起無數傷心往事,心境悲涼難抑,“阿珩,虹若的事都怪我們……”

“算了。”息珩擺擺手,“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你們但凡有一點辦法還能讓她死麽。”

“昊帝的死怕是也跟她脫不開關係吧?”

息珩麵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白菩提問道。

“我私下聯係了幾位將軍,打算在二月二十七這天進攻皇城,但是我需要你們幫我牽製住息灩。”

“沒問題,你就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們吧。”

白菩提沉吟道:“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問題也許根本不在息灩……”

“你的意思是?”

“息灩再厲害,能力終究有限。而鶴江就不同了,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從夢境裏拉出成百上千隻的怪物來,到時候阿珩的軍隊還不是輕而易舉就被踩成了肉泥。”

“照這麽說你不是也可以弄出幾頭怪物來與他們對抗?”

“你錯了,隻有少部分夢生子才會認主,其他大部分像是你有時在夢裏夢見的怪獸、鬼怪,他們是沒有意識的,而且一旦脫離夢境就會實化,看到人就殺,沒有什麽理性可言。”

“那豈不是連你們夢貘都要受到威脅?”

“所以一般的夢貘才不會做這種蠢事啊,而且這天下一旦被夢生子占領,我們吃不到夢也會死掉的。我們不可能自取滅亡。但鶴江那種做事不計後果的夢貘就不一樣了。”

“如果能找到這家夥就好了。”

“我當然也想找到這家夥,但他是息灩手上的一道殺手鐧,被藏得嚴實。”

“再嚴實等我們攻皇城的那一天息瀲迫不得已也要把他放出來,到時候就看小白的了。”

“為今之計也隻好如此了。”

又商議了一些具體的行動步驟,等我們從甄府出來時,天已蒙蒙亮了。

回去後白菩提跟大家說了一下目前的情況,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是勸他們不要蹚這趟渾水,趁現在能走趕緊走,畢竟禍是我們惹出來的,沒必要讓大家跟著一起倒黴。

門毅第一個表態:“若是讓息灩得逞了,我們夢貘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為了我自己我也得留下來。”

“讓她得逞了難道我們人類跟夢魅就會好過?還不是要跟著一起倒黴,我不走,我也留下來。”

夜鳶也說不走。當下大家都紛紛表示要留下來共渡難關。

白菩提聳聳肩:“我原本也沒打算真心讓你們走,就是說說客氣話,你們走了我這頭還真有點棘手。”

大家:“……”

二月二十七這天淩晨天歌城就被戒嚴了,大批軍隊入駐進來,把控了城池,兵分四路向皇城攻去。

按照計劃我們兵分兩路,徒叔叔琴琴以及夜鳶去協助息珩在宮裏的內應打開宮門,剩下我們四個去蓬萊宮那頭牽製息灩。

黎明時分的朝霞染透長空,鮮紅如一條紅色披帛,巍巍宮城被那條紅色披帛環繞著,簷上琉璃熠熠生輝。

息灩一身華服立在長階前,看來恭候多時了。我眼尖,看到她身後垂首恭立著的正是鶴江,扯了扯白菩提的衣袖。

白菩提也看到了,衝對麵大喊道:“鶴江,身為夢貘,難道你不明白幫她就是在害自己,害夢貘一族嗎?你這樣助紂為虐,以後還有何臉麵麵對自己的同類?”

“哼,口口聲聲說著同類,當初也不想想是誰把我送進大理寺監牢的。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逃出來,逃出來後又被那些官兵四處追殺,如果不是陛下救了我,我現在說不準連這條命都沒了。”

白菩提冷笑,“想不到你還挺知恩圖報的。”

“那是,想當年靖王殿下待我也不薄,可恨你們這群卑鄙小人竟然使出那麽惡毒的手段陷害他。簡直無恥至極!”

我正想著鶴江對“卑鄙小人”“無恥至極”這兩個詞是不是有什麽誤解的時候,承天門的方向傳來一陣激昂的殺伐之聲,想必是宮門破了,息珩他們衝進來了。

息灩默默給鶴江使了個眼色,鶴江閃身就走人了。門毅扔下一句“我去追他”,帶著小纖也走了。剩下我和白菩提,直視著階上的息灩。

白菩提祭出長劍:“事到如今,我們的賬也該算算了。”

“怕是還不到時候。”她勝券在握似的一笑。授意沐冰調出羽林軍。看著迅速就位的羽林軍,白菩提蔑然道:“你以為憑他們就能保得住你?”

“他們當然保護不了我,他們隻是我拿來獻祭的祭品。”邊說邊便向我懷裏的小葡萄投來一瞥,“那個小東西你們果然沒有殺,你們要是殺了他也許今天還有點勝算。可惜呀可惜。”

今天家裏沒人,我不敢把小葡萄單獨扔在家裏。聽她的弦外之音明顯是要拿小葡萄搞事,不由得緊緊護住了小葡萄。熟料下一秒息灩的背後竟然飛出無數隻紅色鬼手,目標赫然是那些披堅執銳的羽林軍。紅手緊緊攥住了他們的身體,致使他們在極度痛苦中悲慘死去,慘死的同時由無數恨意凝結成的怨氣升騰到半空,形成一大片紅色雲障。

小葡萄抬頭看了看那片紅色雲障,喃喃囈語著:“好吃的……”

“不能吃!”白菩提大喊著,企圖阻止小葡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一躍飛上半空,落在那些紅雲中央。怨氣被他迅速吸食幹淨的同時,他的身體也無限膨脹。迅速變成了一隻黑色巨獸。

雙眸漆黑如夜,宛若隱藏著最深最恐怖的夢魘。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