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但我沒有那種當機立斷的魄力,做不到從一開始就扼殺掉這個隱患。事到如今,唯有自食苦果。

“去吧。”息灩的笑容在陽光顯得是那樣刺眼,“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就犒賞你更多的‘美味’。”

小葡萄聽了她的話,混沌的眸子瞬間閃了閃,殺戮的視線朝我們這邊投來。

白菩提捏了捏我的手:“事到如今,小葡萄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小葡萄了,也回不去以前的小葡萄了。你就當他被這隻夢魘殺了,千萬不能心慈手軟。”

“我明白。”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緊咬牙關,強自抑住臉上悲傷。

黑霧氣無聲蔓延,很快將我們包圍了,萬千幻象閃現,一幕一幕又一幕,皆是我平生所曆的傷心往事。無盡傷心滾滾湧上心頭,淚水幾乎淹沒了臉龐。

“別怕,他這是在誘你跌入夢淵,好方便他在夢淵之中吞噬你,不過你現在是無夢人,根本做不了夢。隻要堅定心性不去理會這些幻象就完了。”

“那你呢?”

“我?”白菩提哼了一聲,“我倒巴不得他進我的夢裏來呢。”

黑霧彌漫了一會兒,小葡萄,不,是夢魘,唯有把他當成一隻和小葡萄沒有任何關係的夢魘我才下得了手。夢魘的眸子由混沌無光轉化為嗜血的猩紅,蹬著四蹄,朝我們衝殺來。

他龐大的身軀一瞬間撐滿了我的眼簾,遮蔽了我頭頂的天空。連同那些黑色霧氣一起將我環繞,讓我感到一陣一陣的恍惚。

“幽草!”

白菩提及時喊醒了我,抽出斬妖劍,將劍鋒對準了半空中夢魘的腹部。

他卻靈巧一轉身形,一隻前蹄踏在我的劍背上,張開一張大嘴衝我嘶吼。以噩夢為生的怪物,他的嘴裏是沒有牙齒的,非但沒有牙齒,連舌頭也沒有,隻是一片空洞洞的黑暗。

白菩提下手不容情,一劍送進他喉嚨裏。他身體倏然如一團墨團散開,飄到我們後方,再次凝聚成實體。我飛身掠起,沒等把劍遞出,他便又散開了,來回幾次皆是如此。

“怎麽辦?根本殺不了他!”我退到白菩提身邊,身上的汗水浸透了重衫。

“看來唯有用‘破夢’了……”

“破夢?”

“是我娘生前留給我的一把劍。她擔心我有朝一日步我爹的後塵,千辛萬苦尋到一塊破夢石鍛造了一把破夢劍,可以劈開夢境。當然,也可以用來對付夢魘。”他默念了一個訣,“破夢”現身在他的掌心上。

是一把長約九寸寬約一寸的匕首,劍身呈半透明的紫色狀,不像石頭,倒像是一塊紫色水玉。夢魘又撲來了,白菩提迎著他就去了。夢魘仿佛知道破夢的厲害似的,著意閃避著。

這時一群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夢生子圍住了白菩提,白菩提脫身不得,夢魘便又把目標對準了我。我手上的斬妖劍根本對付不了他,相反他對付我倒是綽綽有餘,一隻大蹄幾乎沒費什麽勁兒就把我按在地上。

他衝我咆哮著。暗紅的瞳仁裏倒映著我淚流滿麵的臉,看到我流淚了,他不知為什麽怔了一下,我心念一動,勉力抬起手扶住了碩大的頭顱,“小葡萄,是我呀,幽草,你還記得我嗎?”

他目光中似有動容。一支箭筆直射來,正中他的後臀,他哀嚎一聲,身子再次如霧消散。

夜鳶飛奔過來扶起我,“幽草,你不要緊吧?”

“不要緊……”我從地上站起來,看著不遠處再次凝聚成實體的夢魘,心頭悲涼莫名。夜鳶也看到了,問我:“那是什麽怪物?”

我低低道:“那是小葡萄。”

“啊?”尚來不及驚訝,夢魘再次對我們發動進攻,我推開夜鳶,“你去幫白菩提解決掉那些夢生子,盡快讓他脫身,隻有他有辦法對付小葡萄。”殊不知我隻是想把她支開,等夜鳶走了後,我故意引著夢魘去了一處僻靜地。

等到周圍都沒有人了,我停下來,把劍扔去一邊,“看到了嗎?我不會傷害你的。”一步步走向他,“你忘了麽,以前我們最要好了,我還經常做好吃的給你吃,又不允許你多吃。跟我回家吧,從今往後你想吃多少都可以,我再不管著你了,可以嗎?”

他的眼裏現出一層迷茫的神色來,怨氣無形中消弭了不少。我更加大了膽子,走到他近前來,試探著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微微有些迷茫,下一瞬殺氣騰起,僅用一隻爪子就把我按在了地上,我動彈不得,頭被堅硬的青磚磕得直冒金星。無數道黑色霧氣纏縛住了我,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心裏一絲悲傷也無。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屬於我的命運。

一道顫顫微微的聲音驀然響起,他喊道:“小葡萄……”

聽到這個聲音,我胸前的爪子微微顫了顫。我睜開眼睛,看到小葡萄的瞳仁在輕輕發著抖。白菩提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回過頭,我不知道他們的目光是怎樣交匯的,下一個瞬間,小葡萄突然衝著白菩提手上的那把短劍撲去。

破夢劍刺入心窩的同時,他亦隨風而散了。就像一滴墨汁消散在水中,小葡萄消失在了天地間,頃刻的功夫,便連一絲兒影都尋不著了。

白菩提仍舊維持著小葡萄撲上來時的姿勢立在青空下,破夢劍淺紫的劍身上閃著微光,淚水一顆一顆砸下來,他弓著背,身形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天上的浮雲三次蔽了日光,周圍的殺喊聲已經達到了震耳的地步,他終於霍地一抹眼淚,對我說:“走吧……”

“走吧……”輕輕飄飄的兩個字,在我心上的重量卻重逾千鈞。他已經哭了,我不能再哭。豔日在天,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還有很多錯誤等待我去彌補,要悲傷也不是現在。我爬起身,拎起我的劍,一步步走向外麵的敵人。

人多得殺也殺不完,四方宮門大開,息珩的人馬全湧進來了。息灩早消失得不知所蹤,那些不知真相的護城軍們卻還在賣命在為她戰鬥。

這太殘忍了。明明戰鬥的雙方皆是我大媯最最驍勇忠心的將士,隻因為所站立的立場不同,就要彼此廝殺。他們中間可曾有父子、兄弟、親朋?若是有,該是怎樣的殘忍啊。

其他人還在戰鬥著,我卻突然揮不動劍了。周遭的殺喊聲變得杳不可聞,世界成為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黑屋子,我站在這個屋子中心,無數道聲音叫我去死。

我想了想,我的確是該死的,揮劍就要向自己脖子抹去。

一道亮光從天而降,為我帶來一線天光,引領著我走出那間黑屋子。回到陽光普照的現實世界裏,刺耳殺伐聲再次盈滿雙耳。我看見琴琴手按在我的太陽穴上,為我源源不斷輸送著靈力,便問她怎麽了?

“你被自己的心魔牽絆住了。”七彩流絲在麗日下閃著耀目的光,輕易絞斷了一個士兵的脖子,“對方有一半的人是夢生子,夢生子最善於利用人心底的創傷將你的悲傷無限放大,你要注意了,萬勿著了他們的道。”

“知道了。”拿起劍來,繼續投入戰鬥。

這場仗一直打到日落西山,晚霞的光芒染透了長天,長煙四起,半座皇宮淪為了修羅場。息珩一槍削下了對方首領的首級,將之插在槍頭,高舉過頭頂,對方這才明白大勢已去,紛紛繳械投降。其中一些夢生子,白菩提沒有留情麵,全部處理掉了。

戰事終於平息,我也得了一絲兒喘息,躍到高高的牆頭上去休憩。落日的餘暉將整個皇宮映為一片慘淒淒的紅,不光是紅霞的紅,還有鮮血的紅。沿著宮道,匯成一條小河,嘩啦啦地流淌著。宮人們忙碌地清理著屍體,清洗宮城。

我把目光投向遙不可及的遠方,那裏青煙靄靄,蒼山靜默如畫。

白菩提跳到牆頭上來和我一起坐著:“門大哥和小纖不見了。”

“他們不是去追鶴江了嗎?”

“可是依照門大哥的本事抓一個鶴江還不是手到擒來,況還有小纖從旁協助,不該現在還沒個音信。而且,你不覺得這場仗我們贏得太容易了嗎?”

“我是感覺哪裏不對勁兒,如今你一說倒提醒我了。息灩費盡心機得到了女帝之位,更當著我們的麵誇下海口,要將整個天下變成夢生子的天下。現如今卻讓阿珩輕輕鬆鬆把她從皇位上趕了下去,連個手都沒交上,這確實不合常理。”

“除非……”

白菩提一句話沒說完,忽然有宮人過來請我們去喝慶功酒。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白菩提也一樣,委婉地回絕了,叫上徒叔叔他們就回家了。

門毅與小纖遍尋不獲,更大的風雨隱介藏形向我們傾落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