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 雲上的白衣人緩緩抬眼,眸中一片緋紅。
他麵前的人立即覺察到不對,連忙道:“你怎麽了?”
“失衡了。”江暮低沉聲音道。
突如其來的這強大悲傷怨恨的情緒, 直衝他本源,滲入他的神智裏。
雖然那隻是一個人的情緒, 散落在天地間, 是再不足為道的一點怨恨悲涼, 人間一個小小的人物,他的愛恨情仇, 悲歡離合, 掀不起一點漣漪。
但是,他偏偏撞到了神明的本源, 讓神明維護著平衡的那些散落人間的“離思”,失衡了。
失衡的“離思”, 會擾亂人間,會激惹人們的負麵情緒,會引人間征戰。
江暮要拉住這些幹擾, 然神智與侵入本源的情緒相互抗衡,忽被擾亂。
他周身邪氣赫然增大,衣袖一揮,麵前人被淩厲之氣揮退。
他現在並不認得眼前人。
他麵色陰蟄,凜然看向那一眾人,這些人還在跪著,瑟瑟抬頭, 忽見他眼中緋紅, 又見連許仙尊也被逼退, 不知發生了何事, 有人欲起身相問,還沒動身,一道強大氣息,頓將這一圈人掀翻。
眾人驚亂往四方倒去,回頭看,隻見那上神長發翻飛,淩厲目光環視,慢慢抬起雙袖。
眾人還沒能爬起來,又覺身子一輕,一個個都懸空而起,好像被什麽無形力量束縛住,他們無法動彈,任由自己被浮起,卻分毫掙紮不得。
他們慌張道:“上神,您這是……”
雲上之人勾嘴一笑,冷冽地看著他們,眼一暗。
轟隆一下,四周山脈赫然開裂,簌簌碎石炸開,帶濃煙灰塵四散,河流之水嘩然急速流淌,又聽怦然巨響,水柱浮起,迸濺出偌大水花,砸落在四野。
洶湧水流席卷而來,緊緊裹住這些浮起之人,力道越來越重,他們呼吸開始不順暢,憋紅了臉出聲:“上神,您怎麽了?”
江暮不回話,隻帶著那一絲笑意,詭異又冷漠,充斥著血色的眼眸裏,是無盡的厭倦與憎惡,他的手慢慢緊握,那裹住眾人的水流越收越緊。
有修為低的修者們溢出了血,拚命扭動著想要掙脫,可是沒有半點作用,那水流纏繞住他們,就是最強大的力量。
他們即便看出了上神的不對勁,也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上神若想對他們出手,他們就隻會是這樣,不費吹飛之力就被束縛住,隻要那人一攥手,他們就會如螞蟻一樣被輕易捏死。
之前還大言不慚引神來,企圖製服上神?
簡直是不自量力!
他們能夠兩次毀掉上神的休眠之處,不過是上神對他們手下留情了。
然而眼下,被擾亂神智的上神,還會留情嗎?
他們隻道自己屢次誤解上神,合該如此,但也哀求著,痛呼著。
江暮對他們的聲音置若未聞,眼中狠戾一閃而過。
在他們的身後,是山崩裂的碎石與水柱掀起的巨浪,轟鳴震顫,如傾山倒海之勢,這是神明的力量,是他們無法企及的力量。
那狠戾目光流轉,手上慢慢握緊。
隻要一捏,這些人眨眼間就沒命。
山動水顫,周圍不斷有哀呼之聲。
而那狠戾目光在落到一人麵前時,微有一頓。
許千闌也如其他人一般被水流卷住,然他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擔憂地看著白衣人,他太擔心了,倘若自己死在這水流束縛之中,也無所謂,他隻擔憂師叔可還好,他死後,師叔是否能恢複如常,倘若一直這般,可有人照顧。
他眼中沒有驚懼,唯有憂慮,深深向前看去。
江暮與他對視,好像有一些神思閃過,又有點茫然。
對視幾許,他一揮衣袖,收回水流,將那束縛眾人掀退。
山水的震顫止息,碎石簌簌落下,水柱緩緩落回,所有的修者們慘叫著向四方摔去。
飛花與光點中,水流卷住一人,擋住這人摔落的趨勢,將他一卷回到雲上。
江暮把許千闌拉到麵前,靜靜看著他,細細看他眉眼,墨發,看他身上流轉的水流,纏繞過他的胳膊,手腕。
許千闌任由他看,不勸他,不阻他,他想做什麽,都可以,哪怕……哪怕毀滅了此間天地。
隻要他還在,一切都無所謂。
江暮拉起他的發,在手中輕撫,眼中緋紅時濃時淡。
摔倒的眾人艱難地爬起來,他們受了傷,一瘸一拐,身上滴著血,但好歹他們沒有死在那水流的束縛中,上神又一次對他們手下留情了。
他們驚恐與震撼地抬頭看著,可是,不知道上神會對許仙尊怎樣?
他還認得許仙尊嗎?
掌心的發隨風而揚起,江暮看著眼前人,有一些疑惑,後退一步,撫了撫眉心,然而頃刻間,眼中又現凜然之色,愕然緊蹙眉頭。
剛剛那侵入本源的悲涼怨恨情緒,好似壓回去了一些,可是,又觸底反彈,在他腦子裏洶湧流竄,他一把推開眼前人,站立不住,半跪於地,手攥緊了又鬆,他緊緊按著眉心。
那個情緒如洪鍾在他神思裏亂撞,轟鳴之聲一下一下,好像錐子刺入腦子裏。
這雖是一個人的情緒,可他正好處在那平衡的邊緣,又正好從江暮的本源處侵入,洶湧來勢比之前所有承受的喧囂絕望之聲都劇烈,那是前所未有的痛苦,縱他聽了這些聲音數千年,也不敵這一道。
難以承受。
邪氣迅速蔓延,他的手緊緊合攏,抓住身下的雲,那神思一晃一晃,他費力抬眸,眼前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模糊不清。
他混混沌沌,天地好像又在顫動,有水聲,嘩啦啦,水聲裏,是啼哭,是慘叫,是累累白骨。
難以承受,頭痛欲裂。
他一手撕裂身下的雲,他還想撕碎什麽東西,想撕裂血與肉,仿佛這樣才能緩解,他慢慢站起來,渾渾噩噩抬起手,指若利刃,仿佛無意識一般,按住自己的肩。
而後,一用力,指端刺入。
腦中轟鳴減弱了一些,他勾嘴笑了一下。
雲煙緩緩匯聚回來,被推落的許千闌正飛身而上,頓見他此狀,嚇得差點又掉下去,魂都快飛了,連滾帶爬地撲上去,一把拉起他的手,慌亂地幫他止血。
幸而傷得還不深,血肉還沒被撕開,許千闌戰栗著給他包紮,捧著他的臉:“還疼不疼?”
江暮還是不大認得眼前人,晦暗的目光看看他,再將他往前一推,而後又一次抬手向自己的肩抓去。
風變大了,他的發與衣上下翻飛,白衣上一點血色如雪中梅。
“是不是要見血才會好受?”許千闌曾經入魔時便是這樣,他見師叔形態,便想到了這裏,這一次師叔推開他沒有太用力,他隻是後退了一些坐在了雲上。
他大驚著,連忙爬起來再衝上去,來不及擋住師叔的動作,索性一把抱住他,將自己的身軀呈於那即將落下的手掌下:“你抓我,別傷害自己。”
被抱緊的身軀掙紮了幾下,許千闌死死摟住他,絕不鬆手,他整個人都在師叔的懷抱中,師叔的手無論怎樣落,都會落在他身上,不管是刺入他的頭,後背,還是脖頸,反正,都不會再傷到他自己。
突然被摟住,江暮方才的動作被打消,他眸中一片狠戾,再赫然抬手,猛地落下。
許千闌笑了笑。
疼痛沒有襲來,那手掌在觸碰到他的時候,頓住了,如若利刃的手指沒有刺入他的血肉,但觸碰到肌膚,依舊冰涼。
江暮扣住他的後腦勺,將他退離些許,從他懷抱中脫身,逼著他抬頭。
許千闌再沒法摟住他,可是看他好似不會再傷害自己,含笑與他對望。
江暮眼中幾許疑惑,他仍想撕碎血肉,可是,在這人麵前,始終沒有動手。
他就這樣看著眼前人,看那欲笑還悲的麵容,悲與歡,也可以是一種情緒。
不覺風漸緩,遠處有款款水流之聲。
他的眼中緋紅散去,轟鳴之聲消失了,腦中那一縷侵入的情緒終於散了出去。
天地間重歸平衡。
但他還是混混沌沌,神智依然沒有那麽清明,隻覺渾身都沒了力氣,他鬆開麵前人,癱坐在雲上。
許千闌連忙跪坐在他麵前,小心問:“你現在怎麽樣了?”
江暮再與眼前人對望,混沌的雙眸動了動。
“千闌。”他輕聲喚。
“是我。”許千闌連忙點頭,可動作不敢太大,聲音也很輕。
“千闌。”江暮又喚,他的神智恢複了。
“是我。”許千闌笑,看他的雙眸恢複清明,可那張臉那麽蒼白,淩亂的發散於額前,白衣上點點血跡,他的心痛如刀割,慢慢捋著他的發。
“我沒事。”江暮道。
許千闌的眼淚忽如斷線般落下,他連忙擦拭掉,不讓對方看見。
“我要去休眠了。”江暮又道。
許千闌微微顫抖,又別過頭去擦眼淚。
江暮想起身離開,可著實沒力氣,他撫撫眉心,思量了一下自己方才神思混亂時的場景,問眼前人:“我捏碎自己的肩膀沒事的,很快就能愈合,你幹嘛要替我擋啊?”
許千闌轉過臉,怔怔看著他:“因為我喜歡你啊。”
江暮一愣。
許千闌拉住他的手:“你……你看不出來嗎,我喜歡你啊。”他深深看著眼前人,緩緩開口,輕柔又堅定,“我愛你。”
清風中花瓣和光點還在飄**,纏纏繞繞在他二人周圍。
江暮好像還沒反應過來,仍然愣愣地。
許千闌目不轉睛地對上他的眼眸,字字鏗鏘:“前程如雲煙,回首細思量,師叔,原來,我早就對你心動了。
山下百姓慶豐,我無意親上你,回程問你可是第一次,你笑而不答,我窮追不舍地問,當時不覺,如今想來,那時已在介意,介意你心中會有他人。
仙萊島假扮新娘,你神格出現,吻上我,原該好好問清楚,可我不敢言,如今再想,是我心虛,沒有把它真的當成假扮的任務。
紅蓮村我介意你收取姑娘們的繡囊,那時已想走進你的世界中。
再之後,我中了合歡散,知情動,每夜所夢皆是你。
你救我去水天之幕,我身份突變,不敢想對你的情意,可是離別之後,便生無邊相思。
你回歸邪神身份,我的情意不知該落往何處,生怕變回邪神的你對我無意,更加不敢去想,可是,兜兜轉轉,情愫始終遏製不住,不管你是誰,依然想愛你。”
他捧著江暮的手,如若捧著一件珍寶,繼續道:“我其實跟你告白過,可是……那時你去了戍邊,留了個大頭娃娃幻化成你的模樣,我的心意,你沒有聽到,但是,我真的,很久以前就愛你了,起初敬你,也愛你,後來怕你,也愛你,再後來,擔心你,也愛你。”
他把那手輕捧在唇邊,小心翼翼地吻著,虔誠地看著眼前人:“師叔……”他頓了頓,抿了一下嘴,重新喚道,“暮暮,我好愛你。”
江暮還是怔怔的,與那深切的目光對望,好一會兒後,他的眸中微動,有些許光閃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
許千闌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極力壓製著聲音裏的顫抖,小心翼翼問:“你愛我嗎?”
江暮一眼不眨地看著他,眼中也帶了笑意,清風吹動他的發,他在風中雲上,伴著飛花與光點,輕輕頷首:“嗯。”
許千闌笑起來,心落了回去,激動地抱住他。
江暮輕撫他的發,微微冰涼的唇緩緩吻在他的眉梢。
好一會兒後兩人才分開,許千闌緊緊拉著他的手,仍將那手捧在心口,一刻也不想鬆開。
江暮還是沒多少力氣,說話輕輕柔柔的,他用另一手拉了下許千闌的發,清淺道:“好,我不休眠了。”
許千闌一頓,惶惶看他,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
江暮擦拭著他的眼淚:“我不休眠了,讓“離思”回來。”
許千闌開始發抖,壓製著強烈的洶湧的情緒。
“離思”隻有休眠才能散出,若不休眠,他們就會主動回來。
回來後,他就還如之前,要日日夜夜承受著那些絕望的喧囂嘈雜,他若之前能忍住,又何必去休眠?
他不休眠了,就還得忍。
許千闌的眼被淚水模糊,他再次撲向心上人,緊緊與他相擁,聲音也在發顫:“你休眠,讓我守你。”
“我舍不得了。”江暮撫著他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