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川順手反鎖了門,指了指沙發:“我有事和你談。”

“要緊嗎?”阮之看了看時間,現在她已經從驚喜中恢複過來了,腦子裏一條條工作思路滑過,語氣都變得正經起來,“杜江南找我真的是正事。就得這會兒趁熱打鐵讓輿論反轉過來,要不……”

“杜江南能搞定,蔣欣然的事已經解決了。”傅長川毫不在意地略過了這個話題,他的右手原本是放在膝上,這時卻動了動,姿勢有些不自然。

即便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談什麽,阮之卻能察覺出這一刻傅長川的不安,她試探著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聲問:“你要和我說什麽?”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阮之輕鬆地說,“算了啦,沒關係,我都原諒你。”她一低頭,看見傅長川手上有一道傷口,不知道是在哪裏劃破的,還在往外滲血,立刻就把之前的事忘在了腦後,又著急又心疼:“手怎麽了?是剛才在門上蹭的嗎?”

傅長川下意識地要抽回去,她卻已經找了藥水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手說:“別動,我幫你包紮一下。”

她附身下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淡淡的一種柑橘香味。傅長川忍不住問:“換過香水了麽?”

“你有注意過我平時用的香水?”阮之一邊幫他貼紗布,隨口問了句。

傅長川微微地笑了,隻要是她身邊的事,再小的細節他都能分辨清楚。

“晚上再看看吧,要是止不住還得去找醫生。”阮之低聲抱怨,“你怎麽老是這麽不小心?”

包紮完阮之蹲在茶幾邊收拾藥箱,內線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來聽了一會兒,爽快地說:“行,你等等。”

“小之……”

“有點小事,我很快就回來。兩分鍾。”

辦公室裏隻剩下傅長川一個人,就這麽一打岔,他忽然覺得,想說的那些話堵在嗓子口,一點點地往下滑,重新深埋進了心裏。

他太了解阮之,她是什麽樣的脾氣,會因為什麽生氣,多久能原諒自己,他還是有些把握的。可是洞察了人情和性格又怎麽樣,萬一……有那麽一個萬一呢?

傅長川伸手揉了揉額角,一時間有些心浮氣躁,就站起來。

阮之的辦公室很大,兩間打通,兩麵牆都是落地窗,顯得十分通透。

入夜,百葉窗都拉了起來,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又在阮之辦公椅上坐下來。

阮之是個隨性的人,辦公桌並不如何整齊,隨意放了些文件紙筆,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樣,喜歡小植物的點綴。他略一低頭,看到她辦公桌第二層的暗格裏放著一個倒扣著的相框。他伸手拿出來,翻開一看,竟然是自己和阮之婚禮時的一張合影。

那個時候兩個人還是有點拘束的,杜江南就嘲笑他們進場的時候像是兩國元首,互相謙讓著,維持著安全距離。而照片裏卻是另一番場景,那是在休息室裏,他在和別人說話,她還穿著婚紗,微微側過頭,十分專注地看著他,期待又惶惑的樣子。

那麽多的畫麵,有吵架的,有甜蜜的,她卻把這一張單獨放在這裏,隨時都能看到。

傅長川的指尖從照片上她小小的臉頰滑過去,心底不是沒有震動的。

這是不是說,長久以來,她對自己……也是滿懷著不安的麽?

門唰地一下被拉開了,傅長川將照片放回去,一抬頭,阮之已經走到自己麵前,臉色白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不安,下意識地站起來。

她手裏攥著一疊文件,顯然是隱忍著,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樣顫抖:“這些是你要和我說的嗎?”

傅長川接過那疊文件,打開翻了翻,就知道是孟麗讓人送來的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穩:“這件事我的確沒辦法推脫。但是也請你聽一次我的解釋。”

孟麗讓人送來的材料並不複雜,無非是六七年前,阮之家中發生變故時一些銀行單據和協議。協議的受益人名字是傅長川,當時他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收購了當時阮家工廠的所在地。另外,友林公司以“谘詢費”為名義,轉給他好幾筆金額數。

阮之的父親是因為一場車禍突然去世的,留下偌大一個工廠,家裏還有心髒不好的妻子以及即將讀大學的女兒。公司的事務在漸漸被孟麗把持,隨即開始肆無忌憚的轉移資金。

當年阮之的媽媽也找過和父親交好的律師,想要走法律途徑要回公司財政權,結果把賬目放在明麵上一審核,早已經資不抵債,最後連工廠所在的那塊地都以極為便宜的價格賣了出去。律師提議放棄,直說孟麗一定是找了人在背後操作,壓根找不出一點把柄來,上了法庭也沒用。

雪上加霜的是,阮之媽媽的心髒越來越糟糕。除了照顧她花費的精力,雪花一樣飛來的賬單讓她不得不賣了家裏的住房,最後辦完媽媽的喪事,真正是窮到了分文不剩的地步,否則也不會到了大二就選擇輟學打工。

原來,那個背後幫忙孟麗把自己的家底一點點搬空的人,是傅長川。

阮之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一開始他對自己所謂的另眼相看,也不過是歉疚的補償吧。她坐下來的時候有些心慌,下意識地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立式台燈,辦公室裏的光線便晃了晃。

傅長川想伸手扶她的,可她察覺到了,側身避了避,聲音有些空洞:“你解釋吧。”

“七年前我剛回國的時候,一無所有。那時恰好有人介紹孟麗給我認識,說她手上有個項目。她那個項目,就是要求我將友林的資產逐步轉移出來。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我就做過類似的一些金融操作,相對的,國內大環境下,這樣的操作其實更加簡單,她也許諾會給我報酬。”傅長川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其實那些錢不算什麽,她看得出,我並不感興趣。她就問我,想要什麽。

“我當時看上的,是友林廠址的那塊地。而孟麗的目標也很明確,她並不想要友林這個廠,她想要的是現金。所以在得到我的回複之後,她表示隻要我剝離出友林所有的良性資產,套現給她,那塊地可以廉價賣給我。”

他帶著歉意看了阮之一眼:“我答應了。幫她操作完後,我用很低廉的價格收到了地,又恰好遇上國內地產開發的熱潮,轉手賣出去,賺的錢算是在國內的第一桶金。”

證據就在麵前,他也親口承認了。阮之覺得有些茫然,這個世界都變得恍惚起來。有人因為愛情對你百依百順,想的到想不到的,他都幫你做了。而現在,現實就是——那人並不是毫無來由地對你好。自己還能再相信他麽?

他說的每一句話,劈下來都如同驚雷,炸得她不知所措。

沒有一見鍾情,原來什麽都沒有。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殘酷而又真實。

她不得不深吸了口氣,讓心髒跳得緩慢一些,艱難地開口:“所以,後來你為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彌補。”

傅長川能察覺到她此刻的情緒,沮喪,無助,憤怒。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麽,如果說以前,她受到的傷害還能歸咎在孟麗身上,那麽現在,自己也成了罪魁禍首。

一時間,她怎麽能接受。

——可是現在,他必須要回答她的問題,坦誠而毫無保留地,再傷害她一次。

“是,一開始是為了彌補。”他的聲音低沉,“但是結婚不是。”

“我想和你結婚,隻是因為我愛你。”

屋子裏十分的安靜,安靜到他幾乎能感受到氣流的湧動。

她依舊在沉默,半低著頭,也不想讓他看見表情,又或許在斟酌他說的話。良久,她輕輕笑了一聲,異常諷刺且刺耳。

“你是知道孟麗要給我這些證據,才打算趕在前邊向我坦白麽?”她抬起頭,“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

在容城呼風喚雨的傅長川,朋友口中對自己百般寵愛的傅長川,年輕英俊,深情多金,曾幾何時自己也覺得幸運——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這個男人,這樣陌生。

“阮之……你恨我、甚至打我都沒關係,可是,不要離開我。”他頓了頓,向來深不可測的雙眸裏,微微泛起波瀾,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懇求的意味,“你答應過的,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離開我。”

是啊,她是答應過他。

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相信他,不會離開他。

可這樣一個人,過去的近七年時間,心底藏著那麽多事,沒有讓自己看出一絲破綻。

她覺得心寒,這樣熱的天氣,辦公室裏開著溫度適宜的空調,她還覺得冷,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最後隻好站起來,調高了溫度,背對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先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手指還胡亂摁在中央空調的按鈕上,阮之心亂如麻地站著,直到有熟悉的氣息靠過來,修長的手指將度數定格在25上。

察覺到她明顯的前傾、避開了自己,傅長川唇角的笑頗有些苦澀,退開了兩步:“好,我先走。如果你還想和我談,隨時來找我。”

阮之依舊背對著他,沒有出聲。

傅長川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聽到她略帶遲疑的聲音:“你瞞著我這麽多年,為什麽……不瞞我到死呢?”

像是有一把鋒銳尖細的小刀,**裸地,在肌膚上拉出了一道口子,傅長川的腳步緩了緩,沒有回答,隻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