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皇城的最後一夜,注定不會那麽平靜,四周是宮人倉皇奔走的腳步聲,遠處是叛賊兵臨城下的呐喊,無數的角落裏傳來紛紛擾擾的議論與哭泣,這一場風暴席卷了整個皇都,而身在風暴中心的那一襲明黃色,卻安靜得讓人害怕。
黃子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一個時辰,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朱允炆看著城門方向,似乎那也是鬼門關的所在,隻等著大門一開,就有無數鬼魂索命而來。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就是另外一天,明天開始,建文二字,就將成為曆史。
他是個溫和孱弱的年輕人,登基不過四年,沒有做過什麽好事,也沒有做過什麽壞事,為什麽要淪落到今天這般處境呢?他看著腳下高高的宮城牆,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淵,讓他一次次想著死,但是他不敢,他想活,他還年輕,他是皇帝,不該麵對這樣的一切。可他也不敢活,更怕活下來可能要麵對的一切……
他哀哀歎了口氣,說,叛軍圍城,哪裏逃得出去?
黃子澄說,陛下莫慌,臣等早已安排好了密道,宮裏早已不安全了,不知道誰是燕賊的眼線,臣會放火引起混亂,陛下趁亂從密道中逃走……
朱允炆猶豫了,他向來是優柔寡斷的,就好像當初在抉擇是否殺燕王的時候一樣猶豫。火燒起來的時候,城也破了,他沒有時間猶豫了,朱棣殺進了皇宮,舉著利劍逼視自己的侄兒,利劍泛著冷光,滴著尚帶餘溫的鮮血,倒映出朱允炆蒼白的臉。
朱棣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當年的優柔寡斷,讓你失了皇位,今日的猶豫不決,讓你失了性命,這天下,注定與你無緣。”
朱應欽憤怒甩袖:“建文帝豈是這副模樣!”
他實在不能容忍旁人對先祖的抹黑,當下表示這個劇本是垃圾,為了襯托朱棣的英明神武,把朱允炆描繪成一個優柔寡斷、膽小孱弱的無能廢物,既怕生又怕死,毫無帝王氣概。
張導臉頓時黑了下來,冷冷說道:“哦?不然該是什麽樣?”
朱應欽朗聲道:“建文帝生於洪武十年,幼時便被太祖視為嫡長孫,承歡膝下,備受寵愛,洪武二十五年又被立為皇太孫,可以說是生而高貴,天生貴胄。但建文帝並不因此驕矜,自幼熟讀儒家經書,溫文爾雅,寬和仁厚,備受讚譽,否則太祖也不會傳位於建文帝,甚至為了維護帝位穩固而清洗朝臣。建文帝生來便有帝王氣象,無愧‘文’字,絕非這等無能軟弱之輩!”
張導聽他這麽一說,雖然覺得有幾分道理,但他向來說一不二,從來沒有人敢這麽反駁他,心裏便十分不痛快,冷笑了一下:“你不過是一個群演,又懂什麽戲了,在這裏大放厥詞,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別以為這個角色就非你不可了!”
“張導!”這時一個悅耳的男低音插入,打斷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個穿著鎧甲的英俊青年步履沉穩地走到近前,好奇地打量了朱應欽幾眼,麵帶微笑道:“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的。”
張導臉色緩和了幾分,轉頭對青年說道:“餘聲,你不用聽他瞎說。”
朱應欽恍然,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就是朱棣的扮演者,也是薛莊口中說的影視一哥,他化了裝,應該是為了下一場戲的表演,和平日裏看起來有些不一樣,朱應欽仔細看了之後,才發現這張臉自己原先見過,在商場的一些品牌店門麵上。
餘聲笑容溫和,朝朱應欽點了點頭:“我看他不是無的放矢,從曆史的角度來看,朱允炆的形象不應該這麽弱。從這部劇的角度來看,為了襯托朱棣而弱化對手的形象隻是下策,認真塑造每一個角色才能讓整部戲更加豐滿。”
餘聲的話讓張導冷靜了下來,不得不承認朱應欽和餘聲的話都有道理,隻不過先前朱應欽的語氣讓他下不來台而已。
“那你覺得該怎麽改?”張導問餘聲。
餘聲是圈子裏公認的實力派,他的意見張導還是比較尊重的。然而餘聲卻沒有直接作答,他好奇地看向朱應欽:“我想問問他的意見。”
朱應欽對餘聲頗有幾分好感,朝他點點頭,說道:“我認為,應該最大限度地還原建文帝本人的形象。建文帝本人的形象可以從兩個方向來推算。第一,是明史上對他的正麵記載,第二,是朱棣對他的態度。”
餘聲興味盎然地說:“哦,第一好理解,這第二是什麽意思?”
朱應欽緩緩說道:“朱棣對建文帝的態度,我認為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忌憚、心虛。如果建文帝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對手,他不會窮盡一生去追殺,因為建文帝有帝才,有威脅,所以他忌憚。建文帝終生下落不明,但朱棣也一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我看過朱棣的生平記載,他對自己的名分十分在意,他不是馬皇後嫡子,名不正言不順,因為心虛,就故意含糊抹去這一段曆史,甚至拒絕繼任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繼承自洪武帝位。若說逃避,真正逃避的恐怕是朱棣,而不是建文帝。”
餘聲恍然點頭:“說得有道理,建文帝的形象確實可以強化,那你也認同朱允炆沒死,而是逃走的這個說法?”
朱應欽說:“我認為確實如此,因此劇情可以不改,台詞上稍作修改就可以了。”
餘聲期待又讚賞地看著他:“我看你對建文帝頗有研究,不如你來改吧。”
朱應欽毫不推辭便接了下來。
朱應欽邊改著劇本邊讓化妝,化妝師想給他戴發套,才愕然發現他這一頭讓人嫉妒的柔順長發居然是真的!
“我的天,你也太敬業了,可是難道你隻拍古裝戲嗎?”化妝師驚歎不已,“能不能問下你都用什麽洗發水啊?”
朱應欽低頭琢磨劇本,沒有理會她。
化妝師要給他上妝,又讚歎道:“你的皮膚好好!根本就不用化妝啊!你都用什麽護膚品啊!”
聒噪!
朱應欽不耐煩地皺皺眉。
最後化妝師還是在他臉上塗抹了一下,讓他看起來更憔悴一點,接著給他換上戲服龍袍。
換上戲服的朱應欽一出現在眾人麵前,立刻驚呆了一圈人。他相貌俊美儒雅,卻沒有文弱之氣,年紀雖輕,卻自有通身的尊貴氣度壓得住一身龍袍,舉止從容優雅,儀態端莊雍容,仿佛是自幼就接受貴族的禮儀訓練,完美得讓人挑不出一絲瑕疵。若非要說有什麽缺憾,就是眉宇間那一抹鬱鬱悵惘之色,讓人忍不住跟著心頭酸軟。
張導也是看呆了片刻,才歎息著說:“這就是活脫脫的建文帝啊……還沒開拍就先入戲,我服了……”
這場對手戲的場景是在禦書房,朱應欽進書房看了一圈,就皺著眉走了出來,說:“都錯了。”
“什麽錯了?”薛莊回過神來,趕緊問道。
朱應欽搖搖頭說:“擺設錯了,位置不對。”
薛莊跟在朱應欽身旁,一一聽他指正哪個地方缺了什麽,哪個地方又多了什麽,還有一些東西是明朝沒有的,朱應欽指著書案上那個花瓶說:“這個琺琅工藝是清朝才有的,建文帝時期也沒有這種擺設。”
經過朱應欽的糾正,禦書房細節之處做了修正,乍一看好像沒什麽變化,但細細去看,便覺得仿佛更加古樸貴氣,沒有了之前的雜亂無章。
朱應欽說:“像建文帝那樣的皇帝,即便窮途末路,也不會失了尊貴和從容。”
薛莊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其實曆史上的朱棣並沒有見過朱允炆最後一麵,朱棣大軍攻入南京的時候,皇宮已經被火燒沒了,朱允炆也不知所蹤。朱棣確實忌憚和心虛,派出無數兵馬追查朱允炆的下落,朱允炆逃難至伏龍山,打算東山再起,卻沒想到真的伏龍於此。
這部戲裏為了讓朱棣的靖難之役有始有終,必須讓朱允炆露個臉,襯托一下朱棣。朱應欽考慮再三之後,將自己所了解的曆史進行了修改。
他穿著龍袍,看著眼前布置熟悉的書房,仿佛回到了伏龍山,又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此時此刻,他不隻是建文帝二十一世孫,更是建文帝本人,跨越了六百年的時空,在不同的地方,卻麵臨著相似的命運。
——這萬裏江山,錦繡繁華,再與他無關了……
喊殺聲逼近,大門被人破開,帶著濃重血腥味的鎧甲步步逼近,鮮紅與明黃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此時的朱棣已經不是先前那個溫和英俊的青年了,他英武的眉眼中蘊含著一股久經沙場的煞氣,滴血的劍尖指著朱允炆的背心,沙啞的聲音壓抑著將要溢出胸腔的狂喜和得意:“允炆侄兒,怎麽不敢回頭看你四叔了?”
朱允炆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俊美而從容的年輕臉龐,雖然已是窮途末路,但舉止間卻不失帝王威儀,他勾起一抹笑意輕輕點頭,就像迎接遠道而來的親戚:“四叔,好久不見。”
朱棣愣了一下,握緊了劍柄:“我聽眼線說,黃子澄勸你逃走,你卻不聽,此時此刻,是否後悔了?當初放了我,可曾想到你會有今天?”
朱允炆輕輕一笑,無懼無畏地直視朱棣的眼睛:“四叔,你錯了。當初你裝瘋,我放你,是因為你縱有謀反之心,卻無謀反之舉,我雖崇儒學,但亦認同法不誅心之說,不能因未犯之罪而殘殺至親,因此放四叔回封地,我沒有錯,亦不後悔。”
朱棣死死盯著朱允炆,眼中的殺意卻減弱了許多。
朱允炆聲音輕而穩,如大雅正音:“我放四叔,一為情,二為理。四叔反我,一為生,二為欲,你既渴望權傾天下,又擔心我有一日反悔對你動殺機,因此率先舉起了反旗。到如今,我一敗塗地失了天下,但我依舊問心無愧,因為我得皇位,名正言順,執政勤勉,公正嚴明,對四叔,更是仁至義盡,哪怕喪命於今日,亦無愧父皇與皇祖父於九泉之下。但是你……”朱允炆搖了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朱棣勃然大怒,卻無從反駁,啞著嗓音說:“允炆啊允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天真,父皇喜歡你寬和仁慈,但你這樣的人根本做不了皇帝,現在我站在這裏,就是明證!與其讓你把江山敗在別人手中,還不如由我接收了!你這時說這麽多,又有何用,成王敗寇,史書自有成者書寫!你今日若是逃走,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但你自絕於此,是你愚蠢求死,難道這就是你的無愧?”
朱允炆歎息著看向窗外的火光:“皇城已經快燒完了,四叔以為我留下來,隻為求死嗎?”
朱棣神色一凜:“難道你布下了陷阱!”
“不。”朱允炆搖了搖頭,“我燒了皇城,是為了讓天下人知道,朱允炆已死。”
朱棣錯愕地看著他。
“我留下來,是為了讓四叔放我走。”朱允炆垂下溫柔而悲傷的雙眸,“敗局已定,誠如四叔所言,我守不住這個江山,四叔當為雄主。但他人無辜,希望四叔手下留情,不要因我一人而血洗朝堂。”
朱棣手中的劍尖不知不覺已垂落在地,眼前這個皇帝依舊溫和無害,但也可怕得很,三言兩語就卸去了他滿心而來的殺意。
朱棣啞聲問道:“你留下來,就是希望我不對你的舊臣下手?”
朱允炆道:“當年皇祖父為了讓我繼位後無後顧之憂,清洗朝堂,大殺功臣,喪命者四萬餘人,我不願再看到此等慘劇因我而起。”
“我如果不聽呢?你留下來不過白白送死。”朱棣盯著他,覺得自己好像看不透他了。
“聽不聽在你,做不做在我,我生平行事,但求無愧。”朱允炆眼神坦**清明,“但願四叔你從我手中奪得江山,也能無愧。”
“你!”朱棣臉色一變,勃然大怒。
“若要無愧,也很簡單,隻要你勵精圖治、勤政愛民,百年之後,世人便會稱道,說你才是真命天子,正如當年太祖爺爺從前朝手中奪得帝位,卻是民心所歸,天道所定。我無愧於四叔,無愧於臣民,亦希望四叔日後所作所為,無愧於天下,如此,朱允炆敗亦無憾,死得其所。”朱允炆說罷,深深鞠了一個躬。
朱棣看著麵前折腰的俊秀青年,臉色變幻莫測,雙目中殺意時隱時現,波瀾狂湧,但最終,化為了一聲歎息。
刀劍落地,發出一聲錚鳴,他背過身去,說:“你走吧,從此以後,朱允炆已死。”
他看著麵前血染的疆域圖,聽到身後傳來衣角曳地的摩挲聲,還有朱允炆最後的問候:“謝四叔成全,望你謹記今日之言,無愧天下。”
朱應欽緩緩垂下手,轉過身,沿著走廊有條不紊地向前走去,離開這個欲望與是非之地。
“卡!”張導激動地站了起來,所有人這才回過神來,用力地鼓掌,癡迷的眼神看向那個青年修長的背影。
好厲害!這個新人跟老戲骨飆戲完全不落下風啊!
不不不,這場戲裏他完全贏了好嗎!
這部八十集連續劇裏,朱允炆的戲份隻有五分鍾,但所有人都隱隱有種感覺,這五分鍾就足以改變這個人的一生。
薛莊激動得不能自已,簡直太佩服自己的眼光了,隨便一找就找到這麽一顆明珠啊!他笑著朝朱應欽跑去,轉到他前麵說:“導演喊卡了,你還在戲裏出不來嗎?”
朱應欽抬起手籠在袖中,垂著雙眸看著眼前地板,輕聲笑道:“隻是想起一些事而已……”
“好了,你的戲份殺青了,太可惜了,你給我你的聯係方式吧,以後有好的角色我一定叫你!我剛看了你的身份證,才二十一歲,應該是在校大學生吧?”
朱應欽不置可否地笑著。
薛莊還以為他是在害羞,正要和他多說幾句,已經又有很多人圍了上來,把朱應欽圍到中心。
“好了好了!”張導大聲喊,“下一場戲不用拍了嗎!各就各位!”
朱應欽這才得以脫身,趕緊脫了戲服,換回自己的衣服。走出休息室的時候,其他人正在忙著拍下一場戲,他看了兩眼,便悄悄走開了。
方才他拍戲的時候手機關了靜音,這時拿出來看了一下,有兩個未接來電和幾條信息,都是朱榆發來的,問他在哪裏。
朱應欽回撥了電話,朱榆立刻接了起來,劈頭蓋臉就問:“你怎麽不接電話呢,跑哪裏去了,不會出事了吧,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很擔心啊,不要脫離隊伍獨自行動好不好?”
朱應欽歪著腦袋輕笑一聲,感覺這個氣急敗壞的聲音是那麽好聽,把自己漂浮不定的心都拉回來了。“我沒事,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還是我去找你吧。”朱應欽善解人意地說,“你不是來了小日子,身體不舒服嗎?”
“呃……你怎麽知道?”朱榆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有些發燙。“我、我沒什麽要緊的,你別迷路了,等下更麻煩。”
朱應欽知道朱榆執拗起來很難說服,隻好放棄了:“我發個位置給你。”
朱榆接到朱應欽的位置,倒是離自己不遠,趕緊朝著那個地方跑了過去,跑了十幾分鍾,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站在河畔柳樹下,她鬆了口氣,放緩了腳步上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朱應欽!”
朱應欽回過頭,朝她彎彎眼睛,頓時笑如春風。
朱榆本來滿心的火氣,都被他這一縷春風吹散了,嘟囔了一句:“你剛跑哪裏玩了,怎麽笑得這麽騷氣?”
朱應欽含笑道:“剛剛做了一個夢,想通了一些事。”
“做夢?你睡著了嗎?”朱榆緊張地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不要隨便在路上睡著,你不知道現在外麵有些變態會猥褻喝醉的人,像你這樣的估計特別受歡迎。”
朱應欽被她緊張兮兮的語氣逗笑了,說:“難怪我剛才醒來覺得怪怪的……”
“什麽怪怪的?”朱榆大驚失色,“你不會真的……”
朱應欽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肩頭低低笑了起來:“你怎麽這麽好騙……”
朱榆這才知道被他騙了,氣得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別人關心你,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朱應欽貪婪地吸了一口她肩上清新的香氣,克製著心頭蠢蠢欲動的欲望,直起身來,認真說道:“好好好,我正經一點,不逗你了。”
朱榆無奈地橫了他一眼:“走吧,我和霍宸說找到你了,我們五點的時候在出口會合,現在還有一個小時,我們一路走走看看剛剛好。”
朱應欽含笑點頭,和朱榆肩並肩,悠閑適意地漫步在河畔。
“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朱榆奇怪地看著他,“到底遇到什麽事了,要是不方便你可以不說,但是不可以騙我!”
朱應欽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想通了一些事,也徹底放下了一些事。”
“什麽事?”
“放下了虛無縹緲的夢。”朱應欽目色清明地看著前方,“我突然想到了建文帝離開南京前的那一把火,他既然有辦法離開,為什麽還要放那把火?我在想,或許有這樣的可能,在放下那把火的時候,他就決定放棄回去的可能,因為對天下人來說,朱允炆已經死了。”
“在伏龍山,他是不是有意放下了斷龍石,隔絕開外界的危險,躲避了朱棣的追殺,保全了自己人?”
朱榆說:“無論有意無意,他這個舉動,確實保存了你們這一脈六百年的延續。”
朱應欽笑笑:“我夢到自己成了他,那個夢特別真實,我好像能體會到他的無奈和苦衷,但是放下那把火的時候,一切又突然清晰了起來,這就是我選擇的路,無愧,無悔。”
朱榆看到他終於徹底想通放下,也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你這是不是叫頓悟?”
朱應欽笑著揉揉她的腦袋:“也該感謝你的,你說的話確實有道理。”
“什麽話?”朱榆撥開他的手,好奇問道。
朱應欽說:“以毒攻毒,豁然開朗。”
對朱應欽來說,他了結了一樁心事,解開了自己的枷鎖,對《明成》劇組來說,卻遇到了一個大難題。
張導:“朱應欽呢?”
薛莊:“不知道啊,沒人找得到他,他工資還沒領呢!”
張導:“誰有他電話?”
薛莊:“沒人有啊,他之前登記的那個電話打過去是辦證的!”
張導:“……”
餘聲低頭輕笑一聲:“真是個有趣的人,沒關係,等電視劇播出了,早晚會知道他是誰。”
餘聲摩挲著下巴想,似乎其他人都沒有發現一件事,朱應欽說起明成祖時,一口一個朱棣,說起建文帝時,卻從來不敢直呼其名。
對,是不敢,是異常的尊重。
有意思得很……
“什麽?你要剪頭發?”朱榆震驚地看著朱應欽,“你真的想通了?”
朱應欽點點頭,說:“既然要理發,便趁著現在吧,可別等回去東平村,我是絕對不會讓那三個人動我的頭發的!”
朱榆樂不可支:“好好好!我理解我理解,那我們吃完晚飯就去理發吧。”
於是晚飯過後,朱榆從大眾點評上找到了評價最高的美容造型會所,一行人浩浩****地殺進了這家金碧輝煌,連地板磚都透著一個貴字的會所——反正是朱應欽花錢,不用替他心疼。
給朱應欽理發的是這個會所的總監,朱榆看了一下他的頭發,覺得這個人應該靠得住,這才放心把朱應欽交了出去,自己和霍宸、王芷嫣做了個洗發按摩服務,舒服得毛孔舒張,昏昏欲睡。等洗發結束後來到總監造型室時,朱應欽已經理好了頭發,朱榆看著他的新造型,竟一時回不過神來。
柔順的長發被一刀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清爽利落的短發,經過造型師的巧手修剪,精心雕琢,看似隨意的發型暗藏了不少小心機,幾縷碎亂的劉海散落下來,掩住光潔飽滿的額頭,鬢角經過修整更加襯托出臉型的完美和五官的立體,未經燙染的烏黑短發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知性與灑脫,如果說原來的朱應欽看上去是個俊雅出塵的貴族青年,那麽現在唇角含笑的他看起來則完全是一個儒雅溫文的俊俏書生,少了三分故作老成的感覺,卻有七分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青澀和成熟。
男神兩個字掠過朱榆的腦海,她就像一個凡人一樣對這樣的美貌毫無抵抗力,但好歹她還有幾分理智,沒有將自己驚豔的感覺表現出來,隻是掩飾著幹咳幾聲,眼神遊移閃爍:“這不是挺好看的嘛。”
朱應欽抬起眼看著鏡子裏一臉不自在的朱榆,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總監拿著個盒子走了過來,惋惜地說:“這麽好的頭發扔掉實在可惜,我給你打包起來了,要不要帶回去珍藏?”
朱應欽站起身來,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既然剪掉了,那就是放下了,沒有必要再拿回去了。”說著起身走向前台結賬。
朱榆晃神地看著朱應欽灑脫的背影,白襯衫,牛仔褲,幹淨的短發,此時的他連背影裏也沒有一絲陰霾,腳步像卸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一樣輕快無比,朱榆到這時終於相信,他是真的徹底放下了。此時此刻的他,和一個普通的當代青年沒有任何區別——不,有區別,他長得一點都不普通,甚至不是普通的俊美,而是極有質感的俊美,形象點說,就是那種一看就很有錢的長相,畢竟是古董珍寶堆裏養出來的富二十一代。
朱應欽走到朱榆跟前招了招手,笑著說道:“回神了。”
朱榆尷尬地收回眼神,囁嚅道:“芷嫣她頭發還沒吹好呢。”
王芷嫣那頭瀑布般的長發吹了許久才好,看到煥然一新的朱應欽,她也是有片刻的驚訝,但很快就別過頭去,心裏想的是——人麵獸心。
福子天一亮就跑去村口等著了,風馳越操練鷹揚軍路過第一圈的時候,他站著遠眺,路過第二圈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路過第三圈的時候……
風馳越揪住他的衣領皺眉吼道:“陛下今天回來不假,可是六點才能到呢,你天亮就在這裏瞎等什麽呢,沒正經事做了嗎!”
福子嫌棄地拍開他的手:“我的正經事就是伺候陛下,陛下不在這裏,我又能有什麽事?”說著眼神中流露出想念和擔憂,“也不知道陛下在外麵過得好不好,沒有福子在身邊伺候著,衣食住行可還方便,晚上渴了餓了又有誰伺候他啊……”
風馳越打了個寒戰:“陛下英明神武,有什麽應付不了的,也就你還拿陛下當個小孩子看待。”
福子哼了一聲:“陛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關心他誰關心他!你一邊去,陛下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做好了嗎,少在這裏給我指手畫腳的,仔細我回頭向陛下告你的狀。”
“阿諛小人!”風馳越啐了一聲,這兩人認識多年,關係極好,因此福子也不在意對方無心的笑罵,指著他的鼻子反罵了一句:“無知莽夫!”
“陛下還誇我智勇雙全呢,現在這三個村的安全問題可都是我在負責的。”風馳越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陛下臨走前,給我們幾人都布置了任務,大家都忙得很,也就你閑得蛋疼,哦不對,你沒蛋也疼。”
伏龍山裏建國後是沒有宦官的,因為本就人口稀少,而且各個都是朱允炆的心腹,都是功臣之後,便不會輕易將人閹割了,除非犯了大罪。福子是個例外,他本就是天閹,六七歲就進了宮,成為宮裏唯一的宦官,因為相貌清秀,又有幾分聰明伶俐,教導了幾年之後就被選在朱應欽身邊當差,伺候朱應欽的起居。福子比朱應欽大了八歲,今年二十有九,說一句看著朱應欽長大毫不為過,他因為天生殘缺而受人歧視,沒想到卻也因禍得福,成為朱應欽的心腹,受到了旁人的尊重和敬畏。他所得到的一切都來自朱應欽,加上兩人一起長大的情分,他便更加看重朱應欽,將他當成自己年幼的弟弟一樣嗬護有加。他這一生都圍繞著朱應欽打轉,這七天是他離開朱應欽最長的一段時間,驟然失了主心骨,讓他每天食不知味,魂不守舍。聽風馳越這樣激他,他也沒有什麽興致還嘴,一臉意興闌珊、若有所失的樣子。
風馳越看了他一眼,無語地搖搖頭,轉身跑回了村裏,他還要去安排工地巡邏,有些不長眼的東西,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工地上,偷工地上的東西去賣,真是太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福子依舊在那裏等朱應欽,思緒卻飄遠了,想到一同來到此地的其他人,劉尚書自不必說了,在村裏執教,備受尊崇,風馳越因為當起了保安大隊的隊長,也地位儼然,宋煜身手過人,之前出手教訓了幾個小渾蛋,結果沒兩天,那些混混就帶著禮物上門拜師了。徐太醫是個大夫,到哪裏都吃香,他到了外界後一直都在學習現代醫學,與自己所學相印證,也幫村裏人治病,因為醫術高超名聲都傳出去了,不少人聞名前來請他看病,甚至李天師那個神棍都有了追隨者,看風水算命是他的老本行,小露一手就震住了村裏人,現在已經有了半仙的外號了。
這些他倒是都不羨慕,他真正擔心的,是朱應欽的變化,和朱榆相處久了,大概是受到朱榆的影響,朱應欽也逐漸有了變化,比起以前做戲般的平易近人,現在則顯得更加真誠,對福子的態度也比以前更好,福子心中有些高興,但更多的是誠惶誠恐,甚至到了後來,隻剩下害怕了——他覺得朱應欽開始不需要他了。
朱應欽不再需要他伺候著穿衣吃飯,甚至連出行的時候都不讓他收拾行李了,福子不免發愁,他二十幾年,隻學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要是朱應欽真的有一天不需要他了,他又該怎麽辦?
福子的思緒發散開來,有車開到了近前也沒有發現,倒是那輛車停了下來,按了一下喇叭,將他驚醒。後座車窗被搖了下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朱應欽笑著說:“福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福子的目光先是看到了朱應欽的臉,驚喜地彈了起來:“陛下,您可回來了!”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了朱應欽削短的頭發,頓時所有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臉色瞬間變得死白,雙眼瞪得渾圓,不敢置信地尖叫了一聲,隨即暈了過去。
朱應欽錯愕地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喃喃道:“有這麽誇張嗎?”
最後還是麻煩霍宸把人拖上了車,帶回了村裏。
事實證明,大臣們的反應還能更誇張,劉尚書看到朱應欽的瞬間,並不比福子更好,他的胡子無風自動地哆嗦起來,一臉恨不得見先皇的悲憤:“陛下,是何人如此逼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損孝之始也,他們這是逼著陛下做一個不孝之人啊!”
風馳越和宋煜也有些錯愕,不過總歸是比劉尚書好一點,宋煜低頭跟風馳越咕噥了一聲:“還挺好看的啊。”
風馳越心裏卻是想,剪短了頭發就不怕村裏那些潑婦了,看她們下次打架還怎麽抓頭發!
朱應欽無奈又好笑地安撫劉尚書,說了許久,劉尚書才平靜了一些,朱應欽又讓福子給他搬張椅子坐。
“我覺得剪成短發確實舒服許多,日常起居也方便一些,你們不妨也剪個短發。”朱應欽看著對麵幾人古怪的神色,想起村裏那三個讓人不敢恭維的洗剪吹,忽然有了個主意,“我知道你們擔心村裏人剪不好頭發,不如我讓人帶你們去城裏找一個好一點的理發店理發,你們看如何?”
幾人聞言都有些愕然,卻聽朱應欽又說:“你們在這裏也待了一段時間了,差不多已經習慣了這裏的語言和生活方式,也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這話讓幾人聽得都有些意動起來,朱應欽看他們的神色,知道這件事可以定下來了,便笑了笑,對福子說:“福子,你也去吧。”
福子問道:“陛下去,福子也去。”
“我剛回來,就不出去了。”朱應欽說,“以後,你們也都改口吧,不要再稱呼我為陛下了,在這裏的諸位都與我相伴多年,不是師生就是好友,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劉尚書臉色一變,立即道:“這萬萬不可,於禮不和!”
朱應欽也沒想讓劉尚書這麽快能接受改口,笑了笑說:“沒關係的,我知道大家一時還不能接受,慢慢來吧。”又扭頭對福子說道,“前幾日寄回來的東西你都收好了嗎?”
福子恭敬地說:“都收好清點入庫了,這裏是清單,陛下請看。”
朱應欽接過單子掃了一眼,確定沒有遺漏,從桌上拿起筆在清單上勾了幾下,便說道:“你將這些東西拿出來,給幾位大臣分一分。”
朱應欽對眾人道:“我給你們都買了手機,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一會兒隨福子去拿吧。”
眾人都俯首道:“謝陛下賞賜。”
平日裏早已習慣的一幕,在朱應欽放下身份後再去看,頓時覺得有些違和,他無奈地笑了笑,揮退了眾人,獨自一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