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本科不同,P大的研究生院在位於市中心的老校區。洛水居位於市郊,穿過半個平洲城區,終於看到了古樸厚重的P大校門。

植物學係的研究生宿舍樓緊挨著教學樓,是兩棟覆蓋著密集爬山虎的青磚老樓,曆史厚重的學術氣息掩藏在密密麻麻的枝葉中,自有一派莊重肅穆。

黑色慕尚雖然並不是那種招搖的豪車,但停在綠樹成蔭、靜謐悠然的宿舍樓下,依然紮眼。此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回寢室,難免好奇地朝這輛一看就泛著昂貴光澤的車瞥幾眼。

時溫急匆匆下來,繞過車頭,跟坐在車裏沒動的萬重為說了一句“我馬上下來”,然後鞠了一躬,便轉身朝著宿舍樓跑去。

被這一躬給鞠愣了一瞬,萬重為眉毛一抽,臉上又露出不自察的笑意來。算一算,他今天已經被時溫給逗笑好幾次了,還真是個好玩兒的小孩!

時溫衝進宿舍,大周、坤兒和餘其言都在,他們都知道時溫今晚回去了,這個點兒又回來,都覺得奇怪。

“阿溫,你怎麽了?找什麽呢?”大周吃著泡麵,口齒不清地問。

“大周,我身份證你見了嗎?”時溫將書桌裏的東西都掏出來,連上周失蹤的格尺都找到了,就是沒找到身份證。

“要身份證幹嘛?”坤兒也湊過來,幫他一起找。

“哦……有用。”時溫磕絆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萬重為不一定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們要結婚的事,況且剛才在車上也說了“公開言論要提前商量”的話,隻好含糊其辭。

他們四個人都是植物學係的研究生,雖然導師不是一個人,但關係十分要好。時溫對他們三人極為信任,但涉及到萬重為,他就不知道要怎麽解釋了。難道要告訴大家,他明天要和暗戀對象領證,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

他自問沒這個勇氣出櫃。

瞥一眼牆上的掛鍾,21:55,還有五分鍾宿管就要關門了,而萬重為已經在樓下等了十分鍾。時溫急得不行,翻完了桌洞,又爬到自己**翻枕頭。

剛刷完牙走出衛生間的餘其言看另外三人手忙腳亂在翻東西,放下手裏毛巾,問:“大晚上的找鬼呢?”

“阿溫身份證你見了嗎?他說有急用。”大周說。

“啊,在我這兒呢,不是上次幫你報名用了嗎?你沒拿走。”餘其言邊說邊從自己書包裏翻出時溫的身份證,扔到從上鋪跳下來的時溫懷裏,“都放我這兒兩周了,也沒見你想起來,你要用——”

他話還沒說完,時溫就衝了出去,砰一聲關上了門,隻留下宿舍裏麵麵相覷的三個人。

“他這麽著急幹啥去?”餘其言嘖一聲。

“誰知道,可能要趕著去結婚吧!”

三個人哈哈大笑,關門落鎖,熄燈睡覺。

時溫抓著身份證,在宿管關門之前的最後一刻衝了出來。

車裏沒有人,不遠處一棵梧桐樹下站著正在抽煙的萬重為。他看起來在想事情,煙霧氤氳了麵容,看不清神色。今天是臨時起意出來,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長袖棉衫和休閑褲,褪去了平日裏西裝革履的疏離和高高在上,終於有了一點能讓人產生妄想的可能性。

一支煙抽完,扔到腳下碾滅,萬重為一抬頭就看到站在不遠處愣愣看著他的人,手裏還傻乎乎舉著一張身份證。

“讓您久等了。”時溫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

“沒事,不急。”萬重為走過來,打開車門,示意時溫坐進去。

等車重新上路,車廂內又恢複安靜。

“叫我名字吧,不然被人聽到了又得有話題了。”萬重為突然開口打破寧靜,“家裏人叫我重為,你也這麽叫吧。”

車廂內有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一股木質冷香,有種獨屬於身邊這個男人的味道,聞起來讓人向往。

不過時溫對這個提議有些茫然,高高在上的“萬先生”突然落地成“重為”,他得努力適應一下。

他點了頭,試著喊了一聲“重為”,感覺心底有點怪異,這是一個陌生而嶄新的體驗。

“我剛才進宿舍……室友問我拿身份證做什麽,注冊的事,是不是不能說?”時溫好不容易問完這句話,也不知道鼓了多久的勇氣。

“可以說,”萬重為沉吟一下,“不過你還在上學,最好還是低調一些。但是萬家這邊肯定是要宣揚的,既然做樣子就不會做得太差。”

成年人不會把話說得太滿,時溫立刻就懂了。

——萬家這邊可以說,他這邊就不要聲張了。畢竟萬家和他們這些普通學生圈子不同。

“等有合適的機會再說吧。”萬重為神情自若地說著,“反正也瞞不了多久。”

“我看了你的成績,很厲害,每年都能拿到一等獎學金,研究生考試在你那一級裏筆試麵試成績都是第一。”

萬重為打了轉向,將車開上近郊公路,車速明顯快起來。他看似閑聊,卻不著痕跡地誇讚了對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長處。

相對於萬重為的遊刃有餘,時溫就是一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萬重為這個年紀和閱曆,閉著眼都知道怎麽拿捏這種涉世未深的小孩兒。

果然,時溫根本來不及細想“結婚需要保密”的不對等和不公,輕聲說:“沒那麽誇張,我的師哥師姐更厲害。”

萬重為無所謂地笑笑,他理解不了侍弄花草有什麽厲害的,當然也不會想去理解。

第二天早上八點,律師準時出現在洛水居。

時溫五點多就醒了,那時候別墅裏的大部分人還在睡覺。他怕吵醒別人,就躲在房間裏發呆。他睡不著,整個人像浮在空中,對今天即將要發生的事產生了一種荒謬感,同時夾雜著緊張、慌亂、微小的愉悅和期盼等種種複雜的情緒。

直到耗到六點,別墅裏才漸漸有了動靜。平叔起床後在花園裏打半個小時的八段錦,小荷開始打掃客廳,廚師準備今天的早餐。每一個微小的動靜傳進時溫耳朵裏,他能清楚分辨出是誰在做什麽事情。

他住在一樓拐角處一個小房間,和平叔的房間挨著。昨天取了身份證回來之後,萬重為上樓前站在台階上,像是突然想起來,回頭跟他說,結婚之後就要搬到二樓來。

律師坐在時溫對麵,攤開合約,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臉上笑眯眯得一派和氣。

幾頁紙裝訂在一起,一式兩份。合約內容有些複雜,時溫看了幾眼,有很多地方其實看不太明白,晦澀的專業術語是否藏著陷阱,他也從未想過。

但大概的意思他看懂了。

大約就是婚約期限為兩年,協議生效期間,甲方有權解除合同,乙方不允許提出解約。婚內需要盡的義務和責任,也由甲方說了算。後麵還有一大筆補償數字。

其實就算看明白了也沒用,到了這一步,他就算突然莫名有點不安,也由不得他說了算。

萬重為坐在旁邊,安靜地喝茶,他隻在剛坐下時說了一句“不明白的盡管問”之後,就再沒說話。

時溫看合同的時間很短,雖然誰也沒說什麽,但律師一眨不眨盯著他的臉和手中的筆,還有萬重為的沉默,都形成了一股無形的壓力,催促他盡快簽字。

最終時溫在乙方那一欄裏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盲目地信任著萬重為,相信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不會做也不屑做出讓他難堪的事。

然後就是正式注冊。兩人到的時候不到十點,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到一間單獨的休息室辦手續,用時不到十分鍾,他們就成了合法伴侶。

和簽合約的時候不同,在結婚申請上簽字的時候,時溫的手有點抖。明明知道是假的,他依然很緊張,黑色水筆甚至不小心劃到了自己的襯衣袖口。

今天穿在身上的這件白襯衣是他大學畢業典禮上穿過的,花了一千多塊買的。雖然不是什麽名牌,但他希望自己看起來能體麵一些,盡管萬重為可能並不在意,盡管這段婚姻隻是排憂解難的興之所至,但他仍有自己的微小期盼。

簽完字之後,兩人挨在一起拍照。攝影師笑著讓他倆靠近一些,把頭都往對方那裏偏一偏,時溫頭一次這麽近地靠著萬重為,緊張得呼吸都要靜止了,臉上的肌肉緊繃繃的,看起來笑得很不自然。

秘書褚冉和司機已經等在外麵。見兩人出來,褚冉快步迎上來,忍不住看了一眼和萬重為站在一起的時溫,兩個人都是白襯衣黑西褲,一個穩重一個俊秀,竟莫名般配。他腦子一熱,就衝著萬重為說了一句:“老板,恭喜。”

空氣靜默了幾秒,萬重為看了一眼平常沉穩嚴肅不苟言笑的秘書,笑了笑說:“謝謝。”

褚冉僵著的肩膀落了落。

“公司有個會,讓司機先送你回去。”萬重為看看表,時間不早了,今天上午已經耽誤了兩個小時。

大概覺出萬重為今天很忙,時溫立刻說:“我自己坐地鐵回去就可以,這裏離學校不遠。”

萬重為略一沉吟:“不急,先送你,我趕得及。”隨後又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有點熟稔,但依然掌握著距離,“新婚第一天,不能讓你坐地鐵。”

時溫臉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