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下班,教授突然宣布晚上有活動,需要課題組所有人都參加。

時溫斟酌了下措辭,主動跟教授請纓,幾個實驗數據還沒出來,他願意在實驗室守一晚,既然是應酬性質的活動,多他一個少他一個不重要。按照慣例,這種時候教授是會同意的,但這次卻一反常態。德國一家企業給研究所投了一大筆錢,所裏舉辦了歡迎儀式,為表重視,研究所合夥人要求相關課題組的人都得到場。

還說國外更注重個人時間和空間,時溫腹誹,原來對待甲方爸爸的態度全世界都一樣。

歡迎會定在學校附近一家高檔酒店,頂樓環形自助餐廳,聖誕剛過,裝飾還沒拆,莫名有點過節的氣氛。

時溫躲在一旁喝飲料吃東西,聽著餐廳裏的爵士樂昏昏欲睡。金承甫也在,聞著味兒蹭到時溫跟前,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已經從聖誕前夜“時溫有男友”的打擊中緩過神來,越挫越勇地刷存在感。

時溫不勝其煩,但仍然好修養地應付了幾句,趁人不注意悄悄轉移到更隱蔽的角落裏。他正想著如何找個借口離開,門口處傳來小聲**和喧嘩。

燈光很亮,簇擁在中間的那人身高腿長,穿一身黑色西裝,正和立即迎上前的研究所合夥人握手寒暄。餐廳裏靜了靜,大家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合夥人正了正神色,招呼大家聚攏過來,鄭重介紹,這位景先生就是這次項目的全額投資人。

餐廳內掌聲響起來,應酬環節和流程俗套而完善,投資人臉上始終掛著笑,表現得體而謙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是一場成功的歡迎會。

時溫腦子還算清醒,沒有因為這場意料之外的見麵嚇得魂不附體。他隻是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不知道又鬧這麽一回意味著什麽,不知道為什麽這條路還沒走到頭。

如果說萬重為是嗅到商機才來投資的,打死他也不信。一個連自己專業都叫不出名字的商人,怕是連水楊酸是什麽都不知道。

果然,歡迎會在最初的喧嘩過後,時溫被合夥人點了名。

時溫端著一杯橙黃色果汁,破罐子破摔地走上前,淡淡地看著因為他出現而強壓著情緒的萬重為,客氣地說“您好”。

合夥人在旁邊滔滔不絕,給萬重為介紹,這位是我們這個項目的骨幹,半年前從P大申請過來的,又給時溫普及投資人景先生是多麽慧眼獨具,非常看好他們所裏最冷門的項目,甚至提供了未來三年的資金,不計回報,不講條件。

是的,傻子才會幹這種事。時溫解讀著合夥人的潛台詞,因為這個項目就算有了成果,經濟效益也少得可憐,唯一的益處就是能改善生態環境。如果不是傻子,就是個有理想的商人。

時溫垂著眼,長而密的睫毛看起來乖順溫柔。萬重為視線放在他臉上,間或應付一下還在侃侃而談的合夥人。公事公辦的氣氛下,他感受到了時溫的戒備和麻木,全身上下帶著破罐子破摔的無力感。

萬重為一顆躁動的心很快冷靜下來。

他禮貌地打斷合夥人,表示想和時溫單獨探討下項目前景。合夥人了然,飛速離開,還帶走了另一個靠過來想要攀談的人。

萬重為觀察著時溫神色,克製住不表現出來特殊的情緒和關注,很平常地說:“阿溫,好久不見。”

時溫勉強扯了扯嘴角,點點頭算是回應。

“我真的隻是來做投資的。”萬重為開門見山,但情急之下說了一句廢話,隨後他立刻意識到這句廢話的負麵作用,又補充道,“萬源這幾年一直有慈善這塊業務,援建和醫療捐贈的費用不低,今年加大了投入,挪出來一塊資金投了你們這個項目。”言下之意這都不算投資了,和慈善沒區別。

“當然我有私心,這個不瞞你。”萬重為說,“因為你從事這項研究,所以我想為這個行業出點微薄之力。”

“你不用多想,也不要覺得我在玩什麽手段,阿溫。”時隔半年,萬重為又一次喚他名字。這不同於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對著從未開屏的手機假裝通話,而是真正麵對著眼前鮮活的人。單是意識到這一點,他全身毛孔都藏在衣服下麵顫抖。

他頓了頓,不讓自己狂跳的心發出聲音。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婉轉流連,馥鬱生香。他需要用上十分力,才能表現得神態自如不嚇著人。

“阿溫,”他又貪戀著叫了一聲,“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們再見麵還能做朋友。如果因為我出現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可以現在就走。”

話說到這個份上,時溫再拉臉就覺得沒必要。

“這是你的工作,和我個人沒有關係。”時溫勉強笑了笑,抬頭正視萬重為,“不過以後這種場合我不會再來了,也沒法和你做朋友。”

“再見。”他說。

見他轉身欲走,萬重為迅速跟上一步,又硬生生刹住身體。

在愛情中要學會的第一步,就是克製。

“阿溫!”萬重為低低喊了一句,時溫腳步一頓,但沒回頭,是以看不到他臉上那絲迅速閃過的痛楚。

“重新認識一下可以嗎?不做朋友,就是單純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因為工作關係遇到了,想要認識一下。”萬重為怕他走,又不敢上手,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帶著乞求。

他何曾用這種口氣說過話。時溫隻停了一瞬,沒回話,快步向門口走去。經曆了這麽多事,他要是還信萬重為,那真是傻到家了。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工作和生活,又要被這人毀了,他不甘心。

還沒走到門口,合夥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眼疾手快扯住時溫手臂,語氣誇張做作:“阿溫,你去哪裏?一會兒還要給景先生講解一下項目規劃,你走了誰來講?”

合夥人是個人精,雖然不知道萬重為和時溫之間有什麽事,但看剛才那兩人的表情,一定有故事。

就這一會兒工夫,萬重為幾步跟過來,又叫了一聲阿溫,也不管合夥人在不在場,徑直說:“你別走,我馬上就走。”

他距離時溫一步之遙,眼神盯在時溫臉上:“忘了和你說,我把姓氏改回來了。我現在跟我媽姓,景色的景,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的重為。”

時溫安靜下來,垂首在聽。

萬重為在他側後方,隻能看見他小半張臉,鼻梁挺秀,眉眼清澈,美好地不應該存在於這汙濁世間。

合夥人走遠了。兩人沉默了很久。

時溫手裏拿著外套,沒有穿。琉璃色的大門就在跟前,兩步就可以走出去。時溫眼神定在鑲滿了金邊的門框上,握緊了拳頭。

“景先生,對你來說,很多事都是一時興起,有或者沒有,成或者不成,都無關痛癢。但對很多人來說不是這樣的。你可以旁若無人,想怎樣就怎樣,話說得好聽別人就要應和,不好聽別人就要體諒。你這樣的人,不知道別人怎麽艱難地生活,也不在乎別人的苦樂。”

“景先生,我們不是一類人,做不成朋友。你來投資,具體的事和合夥人談就行了,我們沒有必要再見麵。”

時溫穿上外套,走到門口,忽略了身後那道凝成實質的悲痛視線,徑直推開門走了出去。

歡迎會過後,時溫按部就班工作。合夥人來過幾次,旁敲側擊時溫和投資人的關係,均被時溫敷衍過去。自那之後時溫沒再見過萬重為,想來也是,那人平常就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跑來M國盯著自己。況且那天時溫已經把話說明白了,萬重為是拉不下麵子再來的。這樣一想,時溫懸著的一顆心漸漸落了地。

說真的,他還是怕萬重為。怕他反悔,怕他發瘋再做出什麽事來。

後來項目正式立項,兩個月沒見的萬重為出現在現場,時溫也在。儀式結束之後是午餐,萬重為遠遠看著時溫,微笑著點點頭,沒靠近,甚至飯都沒吃就走了。看人走了,時溫便定下心來,和同事們一起輕鬆吃午餐。

席間幾道特色湯很受歡迎,時溫也盛了一碗,熟悉的味道浸入口舌。餐廳是明檔,廚師就在島台後麵忙活,有同事問湯裏放了什麽,廚師說了幾位中藥材,還笑說這是我們的餐飲習慣,你們老外不一定喝得慣,但特別補,是資方特意要求做的。

時溫最近熬夜做實驗,黑眼圈很重,氣色也不好。他喝完一碗,默默離開時被那個中年發福的大廚留住:“小夥子,熬夜傷肝啊,我這還有很多牛蒡,你帶回去喝。”說著,他從島台下麵拿出來一個密封袋,裏麵是切好片的牛蒡,還有黨參和金銀花。

一袋花茶而已,非要延伸出別的意思,似乎顯得太過在意。時溫推辭不過,幹脆收下,又從自己包裏拿了一些當地零食送給大廚,權當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