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份時溫的課題告一段落,便請了假,跟梁明照打了個招呼,一個人飛去了西北沙漠。

大家在縣招待所集合,當天晚上報到之後,舉行了簡短的歡迎儀式和賽前準備,並且根據以前的賽事成績給大家分了組。

十個人一組,圍坐在一桌,很快就聊得火熱。

時溫不太說話,聽得多,被組員們的熱情帶動,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他早些年就十分向往這個徒步賽事,多場馬拉鬆成績算說得過去,報名之後很快就通過了審核。

大家情況差不多,都是熱愛徒步和馬拉鬆的跑友,各自分享了自己的賽績,對接下來的比賽充滿期待。

賽前有兩天準備時間,大家熟悉了路況、應急處理、補給點、安全風險防控、通訊設備等。在一個天清氣朗的早上,隨著號令槍響,百餘人的隊伍正式出發,開啟為期四天三夜共計121公裏的戈壁徒步之旅。

第一天很順利,時溫所在小組十個人基本步調一致,晚上大家在一處風蝕土丘下紮好帳篷,吃了簡單晚餐,便立刻整頓休息恢複體力。

風沙鼓噪,戈壁蕭疏。

懸月掛在夜幕上,在這片經曆過千萬年風霜侵蝕的土地上,人的那點愛恨情癡渺小而無用。

時溫倚在帳篷前的一塊土石上,盯著頭頂上的月亮發呆。

“在想什麽?”一個人影走過來,緊挨著他坐下,手伸到眼前,遞過來一罐啤酒。

是熱的,燙過了。

“沒想什麽,”時溫說,“就是覺得自己以前那些悲天蹌地的情緒挺可笑的。”

“是吧。”那人也跟著樂,眉眼微挑,骨子裏的灑脫和傲氣躍然臉上,“來這古戰場上走一圈,被這浸透著金戈鐵馬的冷風一吹,哪還有過不去的坎兒。”

兩個人碰一下易拉罐,仰頭把啤酒一口幹了,頓覺心中暢快。

“剛看到分房名單的時候,看名字還以為你溫柔內向,真想不到你這麽灑脫。”時溫說。

白離莞爾:“隊長說,讓咱倆住一間,除了賽事成績相當,還有個原因就是咱倆名字看起來都文質彬彬。”

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著,時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和白離在招待所同住一間,特別投緣,很快就熟絡起來。

一罐啤酒下肚,兩個人便分頭回帳篷休息,明天還有將近四十公裏徒步,他們不敢馬虎。

第二天的行程漸漸深入戈壁腹地。

原本結伴而行的隊伍也分散開來,有時候走個十幾公裏也見不到一個同伴。

時溫按定位和沿途標識一刻不停前行,有時候能看見遠處影影綽綽的身影,是白離,有時候看不見。他並不膽小,也適應極限運動的孤獨性和排他性,但他仍在看見隊員身影時心頭落定很多,這是人之常情。

風沙嗚咽,天地靜謐,對大自然的敬畏在每個人心頭壓著,對它的挑戰又讓每個人熱血沸騰。

這段徒步之旅途徑沙漠、風蝕雅丹、戈壁、鹽堿地和砂石等複雜地貌,晝夜溫差極大。就算賽事組做足了預案,仍有意外發生。

祁望接到梁明照電話的時候,正在參加術前最後一次全科會診。一群腦科專家劈裏啪啦說個不停,一大堆聽不懂的醫學名詞讓他心慌意亂。

一看是個陌生電話,更不想接了。但對方矢誌不移地打過來,他很不耐煩接起來,剛要罵,隻聽了幾句,臉色就變了。

他去樓下抽了半包煙,下了決心,回到病房。

萬重為麵色蒼白,躺在病**,護士剛給他備完皮,再次囑咐一遍明天手術注意事項,生怕照顧不周這個重點病人。

見他站在門口不過來,臉色不對,萬重為不耐煩地說:“有事說事,我還沒死。”

祁望心一橫,到底不敢自己做了主,便把事情三言兩語交代完了。

五個小時後,他們在西北沙漠最近的飛機場落了地。

萬重為一路都在打電話,他信不過賽事組,自己找了救援隊和醫療隊,不計代價營救。

中途抽空接了景清和範崇光的電話。景清說的什麽不知道,但範崇光那大嗓門,坐在旁邊的祁望聽得一清二楚。

“你這不胡鬧嘛!”範崇光嗓子都破了,“所有專家都到齊了,你他媽一聲不吭跑了,手術怎麽辦?你還想不想活了?!”

專家和設備全是範崇光一手給置辦的,朋友也是真心實意盼他好,沒真感情不至於急成這樣。

景清了解他,打個電話問問情況,知道多說無益,隻求他事情一解決了立刻回來手術。範崇光不管這一套,他怎麽也不能明白人怎麽可以為了一件未知的事連命也不顧。

萬重為等他劈裏啪啦罵完,沉了沉,才開口。

“找不到他,還做什麽手術?”

一句話讓範崇光熄了火。

飛機迎著夕陽呼嘯,小隔板外麵的日光直射進來,耀眼,寒涼。

萬重為眯了眯眼,頭靠在椅背上,側臉漂浮在躍動的塵埃中,仿佛沒有實體,幾近透明。

祁望隔著一個座位伸手過來拍拍他肩,說沒事的,這個賽事很成熟,估計也就是迷路,肯定能找到。

萬重為緊繃的肩膀落了落。他說了太多話,嗓子啞了,嘴唇也起了皮。過了一會兒,他說:“把衣服給我吧,我不能穿成這樣去見他。”

寬大的病號服脫下來,接過祁望遞來的衣褲套上,又拿了一頂毛線帽戴上——是時溫冬天喜歡戴的那種——他頭發全剃光了,連鼻毛都剪了,手術前一刻卻因為梁明照一個電話,什麽也不顧了。

“他戴著那麽可愛,怎麽我……”萬重為照照鏡子,盯著自己毫無血色的、瘦了一大圈的臉,有些不滿意。

“你戴著也不醜。”祁望勉強笑一笑。

時溫的衛星電話是在第三天上午沒的信號,追蹤器搜不到,隊員們也沒人和他在一起。最後一次見他的人是白離。

風沙突起,氣溫驟降,前兩天的日光有多好,這一天的陰雲就多濃。

上午九點,時溫消失在漫天風沙的無人區。

飛機落地時已經晚上八點,救援隊還在連夜營救。出了這個意外,賽事組已經緊急把所有參賽隊伍集合起來,不再讓大家分散徒步。

大家聚集在一起,在群裏關注著時溫的消息,白離和小組幾個隊員留下來,幫忙尋人。

無人區的夜晚,氣溫在零度以下,沒有帳篷,應急包裏的水隻夠半天,有狼。在這裏一旦迷路意味著什麽,大家很清楚。

離開了補給點,能不能撐過當晚都不一定。

衛星電話一個個打回來,都沒有結果。正常情況下,在無人區晚上搜救是極其危險的,很有可能人找不到,搜救隊也出事。但連夜趕來的家屬支付了大額搜救費,幾乎是這些搜救隊幹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錢。大家二話不說,又紮進了濃濃夜色中。

萬重為站在距離時溫失蹤的最近的補給點帳篷外,在聽到那些不抱希望的電話時,像是入了定著了魔,整個人凝重而遲緩。

深夜十點,大自然的殺意終於撲到眼前。

距離時溫失聯已經13個小時。

萬重為攔下一輛回來的陸巡,自己坐進了駕駛室。祁望正忙得焦頭爛額,等他發現萬重為不見時已經晚了。

“他的衛星電話應該是出了問題,要麽摔壞了,要麽被風吹跑了。”坐在副駕上的白離拿著地圖畫圈,猜測時溫最後可能迷失方向的位置,“他很專業,也很謹慎,出現意外一定會想辦法自救。”

白離最終圈好了幾個位置:“搜救隊的縱深距離大概在直徑15公裏以內,我們沒必要走那麽遠,就去這幾個近處的風蝕岩林碰碰運氣。”

“謝謝。”

萬重為從沒這麽真心實意地謝過一個人。他的車剛調了一個頭,就被蹲在不遠處一塊土石上抽煙的白離攔下了。他將手中的煙一扔,跟著跳上了車。

車廂外麵的世界像一個黑色巨獸,張著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脆弱的生命。萬重為緊握方向盤,睃巡著前方的夜幕,舔舔幹枯的嘴唇,一聲不吭。

“喝點吧,”白離遞過來一瓶水,“我們要先保證自己沒問題,才能把他救出來。”

萬重為一瓶水喝光,又聽白離問:“你是他哥?”

“愛人。”萬重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