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快就無路可走,棄車步行。

萬重為完全沒有野外生存經驗,基本是聽白離分析和指揮。他們走走停停,一路尋找著時溫有可能留下來的痕跡。

地圖上白離圈畫的地點,他們找過三個,淩晨三點,依然沒有任何發現。

下半夜更冷,夜色深處偶爾傳來狼叫聲。萬重為終於體會到為什麽人們會把“鬼哭狼嚎”組成一個詞,那叫聲仿佛是死神在召喚,滲人得很。

“這樣下去不行,我們也很危險。”白離心裏有數,他們兩個人的體力都已到極限,於是建議先回補給點,等天一亮再出來。

“你先回去,”萬重為把車鑰匙扔給白離,“我再找找看。”

“這不行,你完全沒有戶外經驗,我怎麽可能留你一個人繼續找?”白離有點急了。

“可能我多走一步就能找到他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他會害怕。”萬重為不容反駁,“我丟下過他一次,這次不能了。”

從接到電話知道時溫失聯,到落地這片他從未踏足過的陌生土地,當他站在夜幕下遙望遠處,當他聽到一個個電話打回來說沒有結果,他的腦子裏就循環播放著同一幅畫麵。

——那個黑暗的地下室裏,蜷縮在角落裏的人全身是傷,抬頭看過來時,絕望的眼神活生生在萬重為心口上剜了一個窟窿。

他不能再讓他獨自落入那種絕望的境地裏。

白離被他眼中的灼痛晃了一下神,終於妥協,說:“我們休息半小時,然後分頭找。”他拿出地圖,還有兩個紅圈沒有找,分散在兩個方向。

半小時後,兩個人各自出發。

腳步越來越沉,頭痛欲裂,全身每個毛孔都在刺骨的寒風中痛不欲生。萬重為甩甩頭,看一眼地圖,努力分辨方向。

在大自然毫不留情的殺機麵前,萬重為終於跟自己妥協,一遍遍告訴自己,隻要能把時溫帶出來,隻要他活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如果時溫想要,萬重為可以永遠都不再見他。

他精疲力盡之下,甚至產生了幻聽。

最近幻聽明明已經少了,怎麽偏偏這個時候又出來搗亂。

他用力甩了自己一耳光,希望能清醒一點。

遠處濃墨一般的黑不知何時漸漸融化,青灰色的視感鋪開,萬重為看一眼手表,淩晨四點半。天快亮了。

幻聽又來了。

他不得不停下來短暫休息一下,想把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從耳邊甩開。不僅僅是呼吸聲,甚至那噴灑在耳邊的暖熱他都能感覺得到。

“阿溫。”萬重為捂住雙眼,喃喃換他的名字。

那呼吸聲又大了一些,有些急促起來。

萬重為猛地抬起頭,仔細辨認著在這一刻靜下來的風聲裏摻雜的那絲熟悉氣息。

”阿溫!“他又喊。

心跳到了嗓子眼,全身血液呼嘯著從大腦碾壓而過。萬重為從那塊巨大的風蝕岩下衝出來,幾乎全憑著一股子直覺撲到岩石另一麵。

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幻聽。

時溫的情況和白離猜的差不多。

那天風沙太大,他在躲避中摔下一個山崖,放著定位電話和補給的背包滾下山坡,他命大,抓住了一塊凸石,好歹爬了上來。小腿上全是血,沒有骨折,但被鋒利的岩石劃開了一指長的口子,深可見骨。

他粗略包紮一下,暫時止了血。東西都沒了,他隻好拖著腿尋找沿途標識,希望重回徒步路線。

其實他沒有走出去多遠,隻是那片風蝕林太具有迷惑性,他怎麽也繞不出去,外麵的搜救隊也找不進來。

沒有食物還能撐兩天,但是沒有水和帳篷,可能當天晚上他就會死在這片無人區。傷腿開始滲血,隻會加速死亡。

入夜,他躲在岩石下麵,寒冷和口渴侵蝕著神經,失血過多混沌了大腦,他對自己能走出這裏已經不抱希望。

恍惚間聽到有人喚他“阿溫”,是那個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

真行,臨死前竟然還想著這個人。

時溫嘴角漫上來一點笑意,也不知道笑什麽,隻覺得越來越沉的意識突然跌進某個溫暖的地方,鼻尖漫過熟悉的煙草味。

一切都像做夢。

有人喊他的名字,忽遠忽近。打在耳畔氣息時而微弱,時而急促。那人抱住了自己,那懷抱很熱,帶著奔波而來的風沙。

然後幹燥的口腔中嚐到一股腥甜的味道,溫熱、濃稠,源源不斷湧入口中,讓本能叫囂著不斷吸吮,不要停,隻想抓住那一點救命的光。

時溫昏睡了三天,在縣醫院醒來時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撲在自己眼前一臉緊張的人是誰。

“師兄?”他睜大了眼,有點不敢相信,“你怎麽在這兒?”

一把嗓子又啞又幹,聲音像是從地底下撈出來。

梁明照一臉恨鐵不成鋼:“別說話了,歇著。你這次真是要嚇死我了。”

時溫腦子遲鈍,眼珠轉了轉,視線從梁明照臉上轉到病房裏老舊的牆麵上,意識和記憶慢慢回籠:他來參加戈壁徒步,在無人區失聯了,得救了。

在他清醒後的兩個小時內,醫生、護士、賽事組委會的負責人和工作人員,先後出現在病房裏,早日康複、有驚無險的話說了太多,梁明照忙著招呼人,還要照顧他,腳不沾地。

等終於停下來,就看到時溫在發愣。

他身體沒有大礙,隻是腿部的傷口感染嚴重,休養段時間也不是大事。但他仍從醫生和工作人員的話語中,斷斷續續聽出一些端倪,比如他被發現得很及時,比如最早發現他的人對自己可真夠狠。

大家都說“你哥要急死了”“多虧你哥”,他剛開始以為是說梁明照,後來覺得不對。

所以在病房沒人的間隙,時溫問梁明照,那人來過是嗎?

梁明照歎口氣,這事兒也瞞不住,幹脆就全說了。

賽事組在發現時溫失聯兩個小時後,電話打給了報名表上的緊急聯係人梁明照。

從西雅圖飛到這個邊陲小縣城得十幾個小時,還不算中間轉機、經停這些浪費的時間,梁明照著急之下,顧不上其他的,隻好求助萬重為。萬重為投資研究所的事梁明照知情,他們背著時溫私下也曾經聯係過。但萬重為不接電話,他無奈之下又找到祁望。

他趕到的時候,時溫已經被萬重為找到。具體過程怎樣,他聽人說了一嘴,隻知道是萬重為私下開車出去把人帶回來的。

總之千難萬險,隻要時溫沒事就行。

他們在醫院見過一麵,說了幾句話。萬重為狀態很不好,長時間的精神緊繃和體力透支,讓他成了強弩之末。直到醫生出來說,病人已無大礙,等自然蘇醒就好。他才轟然倒塌。

當時,梁明照心思全掛在時溫身上,並未在意萬重為一些異於常人的地方,比如為什麽他一直戴著帽子,為什麽他是被祁望從急診室推出來的,為什麽他沒等到時溫蘇醒就匆忙走了。

現在重新複述一遍現場情況給時溫聽,說完才意識到哪裏不對。

“他是怕你看見他不高興?”梁明照問。

時溫搖搖頭。根據萬重為以前的表現,有這種難得見麵的機會,他怎麽可能浪費,畢竟之前長個疹子都在他家裏賴了三天。

不過,自從那次分開之後,到目前的三個月內,他從未再出現過,隻是每周會固定發信息,大凡一些“睡了嗎”“醒了嗎”“吃了嗎”之類的瑣碎。

時溫終於確定,萬重為何止是來過,還救了他。

下午,病房裏安靜了些。白離抱著一大束百合進來,上午人多,他不想人擠人,就挑個清淨的時間過來。

大部分隊員都已經離開了,時溫詫異白離竟然沒走。

“我沒地方可去,幹脆留下來轉轉,正好等你醒了還可以來看看你。”白離找個瓶子將百合插進去,隨後又在病房裏轉了轉。

梁明照提了一袋蘋果進來,招呼客人,客氣寒暄幾句,又出去給時溫打熱水,給他們留點說話的空間。

“你哥人不錯,細心,也是真疼你。”白離看著碗裏切成小塊的蘋果,每一塊都大小均勻,一口大小。

“他是搞科研的,切個水果都要是正六麵體才行。”

白離噗嗤一笑,接著問了句讓時溫措手不及的話:“你愛人呢?怎麽不見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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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溫:我愛人得病死了,剛死,還熱乎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