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蟲生(更①)

夢境與現實裏,莫邪的左耳同時一痛。他在現實裏皺眉,卻在夢境裏朝那個妝容和衣衫都狼狽得像個女鬼似的她呲出犬齒去。

那個混蛋女人,竟然將那流星隕作的石頭砍削打磨成了一枚耳璫,比劃著想要幫他戴在耳上。趁著他一時不備,她竟然就硬生生直接紮入!

他朝她呲牙咧嘴,她卻朝著他撫掌而笑。那片模糊成一團的鉛粉和胭脂之間,露出她一雙明淨不染的雙瞳。她不會說話,笑聲也是沙啞,她的笑更是被糊在一團糟糕的顏色裏,可是不知怎地,他卻被她一雙明眸給蠱惑了,呆呆望著她,許久忘了繼續呲牙咧嘴。

她撫著他的耳,用力張大了嘴巴,使勁地說,“好——看!”

說也奇怪,他便忘了耳朵上的疼。隻是慶幸,狼的耳朵比人的要薄許多,這樣紮進去,沒流許多血,也沒有太多的疼於。

天漸漸大亮,碧藍的天空倒映在湖水裏,那片藍美得驚心動魄。

青山碧水間,她一襲紅裙含笑而立——盡管是那麽的難看。

他閉上眼睛,張口咬住她本已狼狽不堪的紅裙,硬生生扯下一幅來,然後狠下心轉頭便跑。青山碧水在視野裏迅速後退,他隻知道他必須要全力地跑,不停地跑,隻有這樣才能克製住自己想要停下腳步的衝動,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他才能真正硬下心腸離開…肢…

所以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那天早晨奔跑的速度,事實上已經有多麽的驚人。

他仿佛從那一刻起,再也不是那個先天不足而根基薄弱的公狼。

於是等他猛地意識到的時候,頓下腳步,回頭望去——早已不見那了那片湛藍到驚心動魄的湖水,更早已不見了那個紅裙的醜姑娘。

耳朵上仿佛後知後覺,此時才知道撕心裂肺地疼起來,他稍作猶豫,轉身就朝來時路又跑回去——等回到湖邊,卻已經遲了一步。

她已經不在那裏。

徒留一池湛藍得驚心動魄的湖水。依舊平靜無波,仿佛情深不悔。

他咬著那片大紅的裙擺,怔了怔,忍不住甩了甩頭。是了,是他錯了,他走了,她自然也走了。她怎麽可能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了的背影?她怎麽可能知道,他還會再傻兮兮地跑回來?

她是巫女大人。

在她眼裏,他隻是個小畜生。

他狠狠閉了閉眼,轉頭飛奔而去,這一次,不顧耳上撕心裂肺的疼,再沒回頭.

夢境再轉,他被父親用計謀,送到了太常寺去。

太常寺因有通天的巫女,所以也收留擁有靈性的動物,讓巫女們以天地大道教化它們,而不要讓它們走錯了道,變成了妖。

於是父親安排太常寺外的獵戶謊稱在山林裏獵捕到了白狼,因為毛色聖潔,獵戶便沒敢殺死,送進太常寺來請求巫女大人們收留。

得知父親這個安排的時候,族中所有長老們都是搖頭,認為這是最最折損狼族尊嚴的事,非不得已不應該做;與他同輩,有資格在未來挑戰他王位的公狼們,比如莫言等,便都冷笑著打量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眾人表情各異,偏隻有他心內平靜得毫無波瀾。就如同那天清晨,山穀間那一池平如鏡麵的湖水。

他隻悄然想著貼身藏著的那塊大紅的裙擺,想著終於又有機會回到她身邊去。

甚好。

於是他欣欣然接受了父親的安排,被送進太常寺的最初一個月時光裏,他也乖得低眉順首,比寺裏那幾隻貓還要來得乖巧。

隻是因為擔心他初初進寺,野性未馴,唯恐傷了巫女大人們,所以他在頭一個月裏沒有見到巫女,隻是被巫女的婢女照看著。

被找來的婢女有好幾位,分別是幾位巫女大人的侍女。

在一排女孩子裏,不知怎地,有個婢女第一眼看見他,便眼睛瞪得溜圓,歡喜得原地蹦起來,一把便將他先搶過去,啊嗚啊嗚地比劃著跟其他婢女說,她要他了,她來照顧他。

其他的宮女原本看見他是狼,都有些畏縮,正好沒人願意照看他的。既然那個啞巴婢女主動請纓,於是大家都欣然點頭。隻有一個叫香兒的婢女,悄悄拖著她到一邊去勸說,“他是狼啊,會吃人的!”

她卻笑起來,彎彎了眼睛,啊吧啊吧地比劃,仿佛是說她不怕。

他沒有選擇的權利,隻是在腦袋裏好奇地猜想,怎麽太常寺裏的人都是不會說話的?巫女不會說話,也許是怕說漏了天機;怎麽連婢女也是的?難道是怕婢女們將巫女大人們的事情都說出去?

他那天才知道,她叫蟲生。寺中人都輕蔑地隻喊她“蟲”,說“什麽蟲生,聽起來倒像‘重生’,她那樣一個小妮子,如何配得重生的資格!”

這樣刻薄的話,他聽來都覺刺耳,偏那小妮子真的毫不在乎,渾當沒聽見一般,繼續做她的事兒,繼續跟那隻脾氣暴臭的八哥鬥氣,時不常還沙啞地似乎哼唱兩句。

有時候她走過來要摸摸他的耳朵,他都呲牙咧嘴地朝她凶,生怕她碰壞了他的耳璫。

管她是否可憐,他反正真的懶得理她,他心裏隻想著那片大紅的裙擺,想著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回到那個人的身旁。

莫邪在昏迷中心痛得仿佛都要裂開,這一刻有想要殺了自己的衝動。他手指攥緊被單,在病床之上留下疼痛的淚水。

那麽滾燙,燙疼了他的臉.

莫言家中。

沫蟬聽完莫言的講述,也半晌沒能回過神來。

莫言知道她需要好一陣子來消化這個隔世的故事,他便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去打食兒。你今早想吃點什麽?雞血、鴨血,還是牛血,豬血?”

沫蟬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難過地垂下頭去。

莫言拍了拍她,“第一頓早餐是最難的,我當初也是生生餓了自己好幾天,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不過你會沒事的,因為你不是孤單一個,還有我呢。我來負責打食兒,你隻需要乖乖等在家裏就好了。”

沫蟬吸了吸鼻子,“……至少,來點高級的唄?”

莫言聽了,終於放心一笑。她雖然難過,但是顯然她比他當初接受的要更快。他含笑拍了拍她頭,“好,我就去找點高級的來。”.

目送莫言出門,沫蟬坐在窗下,抱住膝蓋,將身子融入溫暖的陽光裏。

成為完整的血族,她第一個感覺是冷。

她回想莫言講述的故事,將自己的夢境穿插進去,千年前那隔世的故事,終於在腦海中還原出了原本的模樣。

那天山穀湖畔一別,不是她狠心離去,她是聽見了山林裏傳來小動物的慘叫聲,同時還伴有狼的低低嘯聲。

她擔心是白狼殺生,便循著聲音奔過去。地上果然有血,那狼卻銜著獵物飛奔而去。她便一直追著奔了下去。

半路,在一片水泊邊,終於找見了被丟棄的咬成半死的小兔子。她便用給白狼療傷剩下的草藥,也幫小兔子醫治。待得小兔子情況穩定下來,已是斜陽西墜。

她兜了片大葉子,卷成荷花杯的形狀,鑽進密密匝匝的荻花,去給小兔子打水。

腳步剛走近水邊,心便猛然急跳了起來。她聞見熟悉的、狼的味道——那幾天與白狼相處下來,她對狼的氣味已經非常熟悉。

她心下亂成一團。難道那水邊的,果然是白狼?

純白荻花,隨風瑟瑟,被斜陽染上輕紅的胭脂。她屏住呼吸,撥開荻花,猛然地看見那個坐在水畔的少年……

黑衣少年也循聲猛地回過頭來!

人與狼的麵容無法混同,但是那雙眼睛卻像極了白狼的眼睛!那樣狹長的,眼瞼極薄,而又微微上挑的眼睛,分明該是白狼的!

她心頭巨震,忍不住張口低吼出來,“……妖?!”

狼是狼,妖是妖,她救護白狼毫不遲疑,可是讓她麵對一隻能化作人形的妖獸,她還是有些掙紮。

她知道,也許是她眼睛中流露出來的驚訝與遲疑傷到了那個少年,他向她猛地撲了過來,口中憤恨地喊道,“舞雩?你就是舞雩?”

多日照料白狼的辛苦,讓她已經有些無力抵抗;更何況她當他是白狼,她也不忍心反擊——多虧她腰中長劍靈氣護主,在這危險一刻爆發出震耳龍吟,龍吟震得少年捂住耳朵,無力再撲過來。

她卻難過,沒想到它原來是妖,沒想到他竟然會向他撲過來!

她難過離去,想著也許從此再不會見了,之前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便是。果然獵戶們都沒說錯,這世上最難馴、最難養的就是狼;無論你對它怎麽掏心窩子的好,它也絕不可能成為你的寵物。

若到它不再需要你的時候,便會毫不猶豫撲上來,一口咬斷你的喉管!

東郭先生與狼,這個故事還不夠血淋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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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好~~~~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