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沈悅知道一定是立純回來了。她父親去她大伯家了,今天是不回家的,她三步並著兩步走到門口,門剛剛拉開一條縫,她的聲音連同室內的燈光一並從門縫裏鑽了出去:“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餓死了。”
“媽媽在準備做飯,我們都沒吃。”
江老師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就不用做了,我們一起出去吃。”說著他對著廚房喊:“媽,別做飯了,我們一起出去吃吧!”
“那你們出去吃吧,我在家裏熱點剩的吃就行了。”廚房傳來嶽母的聲音。
沈悅說:“媽媽不喜歡在外麵吃,我們回家給她帶點就行了。”
於是兩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出了門,剛出門口沈悅又回頭來對著廚房喊:“媽,你別弄了,我們帶給你吃。”
沈母從廚房追了出來,想叫他們別帶,但他們已經走了,隻聽到樓道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和笑聲。她站在門口朝樓道望去,臉上不禁綻開幸福的笑容,但瞬間笑容卻被一絲遊移不定的擔心所取代。
沈悅和江老師來到街上的一處大排檔,這裏可算是夜宵一條街了。人行道上撐開一頂頂大大小小的顏色各異的帳篷,遠遠望去像一條彩色的巨型長龍。帳篷內傳來畢畢剝剝的炸油聲和說笑聲,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辣味和濃濃的香氣。
沈悅說:“我們還沒有在大排檔一起吃過一次宵夜呢。”
“那今天就一起吃一次吧。”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在大排擋裏巡視了一遍,然後選定了一家,他們在靠裏的稍微安靜一點的一張小桌旁坐了下來,點了三個菜,要了兩瓶啤酒,很快酒和菜都上來了。旁邊一張桌上幾個男女正在一麵喝酒一麵說笑,陸陸續續有背著書包的學生從夜宵攤旁走過,江老師趕緊站起來離開座位。
“你去哪?”
“你一個人坐一會,我呆會就過來。”說完他就步履匆匆地離開帳篷。
沈悅臉上掠過一絲不悅,她心裏明白,江老師是去躲避,他怕有學生知道她有女朋友,本來是光明正大的事,卻要弄得偷偷摸摸的,她心想。一股沉澱了很久的委屈從心頭翻湧上來,冒著泡沫,兩行眼淚嘩嘩地向下流。
江老師剛走出帳篷幾步,沈悅就聽到有學生喊“老師好’,沈悅趕緊擦幹眼淚,轉過頭去,她看見有幾個學生站在一起,其中有一個女生,梳著一條馬尾辮,一臉多情地看著立純。立純說:“你們快回去吧!”於是幾個孩子走了,走了幾步那個女生回過頭來望了立純一眼,然後緊走幾步,趕上了同伴。沈悅猜想那個女生一定是張文莎,一股醋意不聽話地在她的胸腔裏毫無顧忌地流竄著,她對自己說,不是知道的嗎?不是說好了的嗎?不就是一個女生跟老師打了一個招呼嗎?這有什麽?她的心似乎輕鬆了一些。但立馬新一輪醋浪又鋪天蓋地地朝她撲來,她被醋水淹沒了,她想哭,她想大喊,她想發瘋,但她什麽也沒做,她傻傻地坐在那,沒喊,也沒瘋,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
江老師走了進來,看著淚流滿麵的她趕忙問:“怎麽了,你?”她生氣地一扭身子,留給他一個憤憤的脊背。
“對不起,讓你委屈了。”江老師走到她臉朝著的一方坐下,沈悅沒有理睬她,江老師不知該怎麽辦,隻好呆呆地坐著,不時小心翼翼地偷看她一眼。
旁邊席上酒喝得正酣,說笑的分貝也增大起來,隻聽一個中年男人說:“這年頭就學生最辛苦,早晨天沒亮就起床,晚上十二點還不能睡覺,這讀書也確實摧殘人的,我女兒讀得麵黃肌瘦。”
“你女兒成績一定很好吧?”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流露出抑製不住的羨慕。
“年級前五名。”男人自豪地回答。
女人嘖嘖稱讚著。
另一個中年男人說:“哎呀!就我那兒子不爭氣,高一沒讀完就說什麽也不肯讀了,本來嘛,我也不是說非要他考上一個什麽好大學,隻要有一個差大學混一下,弄一張文憑就可以了,再怎麽差,也能進一中當一個老師,弄一個鐵飯碗吧?”
“這年頭稍有一點本事的人就不願當老師了,就算是已經當了老師的也想著法子往外鑽,你幹嘛要往裏鑽?”這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啊,有你表哥一句話,哪個單位進不了?當什麽破老師?”這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那當然,那當然,我是說再差也能當一個老師,並不是說真的要去當老師。”中年男人解釋說。
“你的公子怎麽可能差呢?龍生龍子,虎生豹兒是不是?來,敬你一杯。”滿桌人向他投來羨慕的光。
坐在一旁的江老師心中不由得掠過一絲難以言說的失落,想當年自己也是以六百三十多的高分被一所重點師範大學錄取的。那時自己完全有條件填報一所名牌大學,之所以填報師範除了家庭貧困交不起學費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報答社會,把曾經那些給自己無微不至關懷的老師的愛傳遞下去。關心愛護那些需要關心愛護的人,他覺得這項工作是如此神聖,如此偉大。可是在今天看來,人們並不認可,老師成了無用的代名詞,一股悲憤之情在他心中湧動,一絲傷感和落寞爬上他的眉稍,他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沈悅,他的心更痛了,為了學生,他選擇了傷害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可是他的良苦用心有多少人能理解?他無奈地歎息了一聲。
沈悅也偷偷地瞟了他一眼,她看見他那失落無奈的表情,不禁有些心疼。她主動向他身邊挪了挪座位,他知道這是沈悅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他說:“悅,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他把剛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確實是一個不會甜言蜜語的人。
沈悅嬌嗔地說:“豈止是委屈,簡直是受罪。”
江老師看著她,不知該怎樣回答,他想了一會,終於想出了一句話:“是我不好。”
沈悅說:“你得補償我。”
“怎麽補償?”
“你得一輩子對我好,聽從我的指揮。”
“那當然。”江老師看著沈悅的多雲轉晴天了,於是說:“我們快吃飯吧,飯菜都涼了,媽還等我們帶飯呢。”
“幾點了?”
江老師拿出手機一看,“十一點了了。”在看時間的時候,他發現有一條未讀的信息,他趕緊打開看,原來,是嶽母發過的,她說她已經吃過了,讓他們不要給她帶飯。他把嶽母的話轉述給了沈悅後,就把手機放回了口袋。他開了一瓶酒,斟了兩杯說:“悅,我們來幹一杯。”於是他們倆一飲而盡,他又為自己滿了一杯,給沈悅倒半杯。
沈悅說:“我們慢慢喝,不幹杯了。”
江老師說:“行。”但他還是端起酒杯一口幹了,他一口氣把兩瓶酒喝光了,又讓老板拿來了一瓶,沈悅有些生氣地看著他。他終於停了下來,略有些醉意,也有些傷感,他注視了沈悅好一會說:“悅,你能理解我嗎?當初我滿腔熱血填報師範確實是懷著一顆感恩之心,我沒料到當老師是這般境地。受苦受累我都不怕,就算是家長跑到學校來鬧事,我也能接受,那畢竟是誤解,哪個行業都會有這種情況。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社會的歧視,平心而論我是熱愛教育這個行業的,我打心眼裏喜歡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為他們付出我心甘情願,但我也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一個要強的人。悅,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心中有一群可愛的學生,身外有一個多彩的世界,我該怎樣選擇?”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沈悅,眼中滿是迷茫。
沈悅無比憐惜地看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閃著柔和的光。她說:“如果你真的喜歡你的事業,那你就不要在乎別人說什麽。‘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就可以了。”
“嫁給一個沒有出息的老師你就不委屈?”江老師直視著她問。
“談一個戀愛還得偷偷摸摸,弄得像搞地下工作似的,能不委屈嗎?”
“對不起,是我不好。”江老師自責道。
“就是太好了,所以才這麽搶手。”
江老師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推了沈悅一把:“你什麽時候學會挖苦人了?”
沈悅莞爾一笑,秋波暗渡,江老師抬眼看他,秋波與秋波對接。
沈悅站起來說:“不早了,媽還在家等我們。”於是他們並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