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買藥遲遲未歸,阿諾十分擔心她,生怕她出什麽差錯,可阿爹似乎已經看清了。他口中一直喃喃著:“她跑了,她一定是跑了。這裏二十年都沒能留住她,連孩子也是……”
阿諾十分奇怪,不知道阿爹究竟在說什麽,可她真的很擔心阿娘,“阿爹,阿娘會不會出事?我想出去找找她。”
“找她做什麽?你阿娘跑了!你阿娘早跑了!她不要你了!你還去找她做什麽?你也想跑是不是?你也想離我遠遠的是不是?”他雙目通紅的怒吼,死死地抓著阿諾的手腕,不許她離開半步。
阿諾不知他這突來的怒火究竟是為何,可他自此卻是病得更重了,到最後連藥都喂不進去。阿爹垂危,阿娘不歸,阿諾很無助,她不知該怎麽辦。可有一點,阿娘確實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不要她了、不要阿爹了,她徹底走了!
直到阿爹去世,四鄰幫她給阿爹安了葬,她也這才從他們口中得知,阿娘原是阿爹買來的媳婦。
她終於知道,為何阿娘總會給她講一些莫須有的故事,為何阿娘從不給阿爹好臉色,為何阿爹總是處處防範於她,直到這些年才有所信任。或許阿爹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都這樣大了,阿娘已漸漸接受了這個家吧?
可是,她還是走了。隻是,阿諾心裏對她的怨懟已然消散了。她本是千金小姐,本該有著全天下女子都羨慕的人生,可她卻遭遇了全天下女子都畏懼和恥辱的不堪。
那一晚,阿諾把許湘容的遭遇都告訴了蘇葉莆。至此,他終於知曉,她為何對人口販賣的生意如此敏感、不恥、和憤恨。
不過,她並未說楊府的容姨娘就是她的阿娘。此事還是少人知道為妙。況且她答應過阿娘,此事絕不容第三人知曉,蘇葉莆也不外如是。
次日清晨,她去許湘容房裏伺候,迎麵便看到了楊甫玉。昨晚那一幕幕的畫麵又不由自主地湧進腦海,她直直地盯著楊甫玉,瞳孔裏複雜的情緒像要把他吸進去。
倩雪在一旁發覺阿諾怪怪的,便伸手推了推她。她這才反應過來,楊甫玉也正在瞧著她,她看了看倩雪,繼而朝楊甫玉行了禮,“老爺好。”
他經過她的時候也不由多看了她幾眼,阿諾拚命抑製住心頭的衝動,她必須將一切都查清之後才有資格評斷。
楊甫玉走後,許湘容瞧了她幾眼,也覺得她今日有些怪怪的,“你在看什麽?”
“哦……隻是,許久未見過老爺了,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阿諾自從做了二小姐的伴讀,二小姐去哪兒都想帶著她,平日裏東奔西走的,在咱們沉湘閣待的時間反倒不長了。”倩雪好心地替阿諾解釋著,許湘容便也未再多問下去。
阿諾本想悄悄問些許家過去之事,可倩雪和曦月都在跟前伺候著,也未有退下的打算,於是便隻能鋌而走險。她將點心端至許湘容身側的桌子上,一邊擺弄著一邊佯裝無意的感歎著:“如今姨娘的身子越發重了,為何從不見姨娘母家來人探望呢?”
一聽此言,屋裏人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曦月一臉吃驚地瞥向阿諾,繼而便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繼續做著手裏的活計;倩雪則皺著眉頭,一臉的“大事不好”,拚命朝阿諾使著眼色,奈何對方根本無意看她;許湘容的瞳孔滯了滯,轉過頭去瞪了瞪阿諾,傳達著一種複雜的心緒;而阿諾,也在倩雪和曦月看不到的位置,微皺著眉,對上許湘容的眸,似在告訴她:“我想知道!”
倩雪看到許湘容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於是便出言打破了局麵,“阿諾,今日的安胎藥是不是還未熬出來,趕緊到後廚盯一下火去吧!”
許湘容的月份大了起來,胎象已經穩了很多,安胎藥不用日日都喝了。不過現下倩雪有意“解救”她,她再多待在此處也是無益,於是便向許湘容福了福身子,退下了。離去前也與倩雪眼神交匯了一下,倩雪朝她點點頭,她亦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今日在後廚的阿諾不似平日裏那般活潑了,扇藥爐的蒲扇也十分敷衍,連一旁的李媽媽都看出她心事重重前來慰問了,她立刻笑著搖搖頭,卻不知其此刻的笑有多勉強。
李媽媽離開時正迎上前來換糕點的倩雪,二人相互遞了個眼神,倩雪走過去拍了拍阿諾,順勢蹲在她旁側,“不開心了?”
阿諾搖搖頭,她隻是在想事情而已,那些往事,她實在有太多想知道卻不得而知之處了。
“你方才啊!就不該多嘴問姨娘母家的事情,讓她想起往事來白白傷心。”
“有何說不得嗎?”聽倩雪這意思,仿佛知道些什麽。
倩雪左右瞧了瞧,確認私下無人注意她們,她才壓低了聲音對阿諾說道:“下麵不是都在傳,咱們姨娘是老爺的少時戀人嘛?聽聞,當初許家二老一病不起,多虧了老爺有情有義悉心照料。可最終還是未能好轉,老爺隻得將二老送葬。可許家,也算是沒落了。”倩雪不放心地又四下望了望,才繼續說道:“因為咱們姨娘也姓許,所以大家都這樣猜,可她究竟是不是當年的許家小姐,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關於姨娘過去、母家,都是禁忌,是無論如何都提不得的!”
阿諾了然於胸的點點頭,可也不禁疑惑,“倩雪姐姐,你當年也還小吧?是如何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倩雪好笑地垂了垂眼簾,“你不是本地人,難怪不知。當年此事可是傳遍了整座城呢!許家、老爺,哪個不是商賈裏有名的人物?人人都道,老爺有情有義、正人君子,若非這般聲名遠揚,大夫人的母家又豈會將掌上明珠下嫁於他?”
“下嫁?大夫人的母家很厲害嗎?”
“那是自然!大夫人的母家可是官宦人家呢!”
阿諾的腦子“轟”的一聲,官宦人家?怪不得……他可以與城中府衙的府令交談。
她忽而又聯想到另一件事,楊勉剛及弱冠,比她還要大一歲。這便意味著,許家二老僅在阿娘失蹤後一年就大病往生,而楊甫玉還能因此聲名遠揚娶到了官宦人家的小姐!
真是細思極恐……
是夜,三人伺候許湘容安寢,她吩咐道:“今日讓阿諾伺候我浴足,你們兩個不用在跟前候著了。”
倩雪與曦月對視一眼,應了一聲,給阿諾遞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阿諾自是無所懼怕的,可這戲還是要做一下的,便輕咬了咬唇,在她們二人看過來時,也微皺著眉頭回看了過去。待二人退下後,她上前脫下她的鞋襪,頭頂適時有聲音傳來:“你白日裏問那樣一句話是何緣由?”
阿諾自然料到了她會問,若她不問,她才無從下手呢!手上的動作未曾停頓,“我隻是奇怪,為何你從不提起你的家人。好不容易逃回來了,也不去看看他們嗎?”
她故意用了“逃”這個字,是表示她知道她曾在那裏有多煎熬。她抬頭看向她的時候,眼眶裏已有了閃光的水意。
許湘容的胸膛起伏了起來,唇齒顫抖幾許,她別過於阿諾對視的眼神,強裝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他們已經不在了。”她望了望阿諾,右手撫上已經隆起的小腹,“你、玉郎、還有這個孩子,是我僅剩的親人了。”
聽見她把她放在親人的首位,她心底一陣漣漪;聽見她的親人之列,還有楊甫玉,她的心不由抽痛起來;聽見那個孩子,她的視線不由移到了她的小腹上,如今隆起之處,亦是十九年前她所在之處。眼淚已經呼之欲出,她忍著喉間泛起的酸楚,讓自己的聲音沒那麽顫抖,“一年。僅在你離開一年間,他們就往生了,許家就沒了,你不覺得、這其中有何蹊蹺嗎?”
“你在說什麽?這怎麽可能?”
原來,這其中的先後她都不知嗎?
阿諾頂著一汪眼淚,無比堅定地對上她的眸,“楊勉如今是何年紀?他出生之時,你是何年紀?若非老爺親自料理許家二老的身後事名聲在外,生在官宦人家的大夫人又如何肯下嫁於他?”
“你住口。不要再說了。”阿諾的字字句句似在擊碎她此前所有的認知、所有的借口。她不想再提起過去,不願想得那樣清楚。
她千裏迢迢回到故城,卻已物是人非,二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許家早已**然無存。她唯一還能想到的人隻有楊甫玉,幸好,他還愛她,他不介意她的過去、不介意她已是個蹉跎了二十年的半老徐娘,他還願意要她。
她問過他許家的境況,得知他已將她去世的家人妥善厚葬,她如何能不感激他?她願意一直如此認為著、如此相信著,其餘的,她什麽都不想知道!
“你時隔二十年都能尋回來,許家偌大家業如何派不出人去救你?”阿諾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擊破了她最後一道防線。
過去的恥辱、煎熬、不堪,一瞬間侵占了她的心房。許湘容忍著眼眶的淚意,狠狠地閉了雙目,睫毛瞬間沾濕,“從今往後,不許再提過去的任何事!”
阿諾不動聲色地為她擦幹了雙腳,站起來躬著身子,用僅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著:“阿娘想忘記,可阿諾想知道。不過阿諾不會再惹阿娘傷心了。”說罷,她彎腰端起地上的木盆,朝許湘容頷了頷首,“夜深了,姨娘好生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