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們在牡庭院奉過早茶後便依次退下了,楊秦氏盯著諸人退去的背影,眼中未有一絲波瀾,直到視線中空無一人,她才猛然呼出口氣,眼睛立即瞟了一眼方才許湘容坐過的位置,微微歪著頭思索著什麽。
不多時,相茹便從旁門進來,在她身旁輕語:“夫人,近日發覺容姨娘在……在調查……一件往事。”
“何事?”從未見相茹如此溫吞,倒是不由令她好奇了幾分。
“是……有關……已故小姐的事。”
“冉兒?”聞言,楊秦氏立刻冷笑了起來,眼圈也不由濕潤了,“我還未找她的麻煩,她倒好,先把主意打到我的頭上來了!”她的呼吸聲漸漸重了起來,眼眶裏的東西也越發晶瑩。
當年她才做了母親不足三年,正是喜愛孩子喜愛得緊的時候,她的第二個女兒,原本取名為楊冉,可就在她一歲有餘剛會走路的時候,手下的仆役大意居然把她給弄丟了,再找到的時候,她已經活活凍死了。她那時真恨不得殺了那個仆役,可她不能……
於是,她便將那仆役給賣了。
死有何難?活著才能叫人有綿綿不絕的痛苦……
幸而,她後來又有了一個女兒,故而取名為楊冉惜。
此事一直是她心頭之痛,每每想到她那個連母親還喊不利索、隻會喊“母母”的可憐孩子,想起她那副已經僵硬的小身體,她便心如刀割。
許湘容竟敢調查此事?
相茹在一旁看見楊秦氏閉了目,臉龐有清淚落下,心不由抽了一下,“夫人,要不要我前去沉湘閣敲打一番?”
“不必。”她再掀起眼簾時,雙眸盡是暗沉,“我這就讓她知曉,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年那事出得早,十幾年來,府中的仆役一換再換,不甚過分地說,知曉此事之人除了她和楊甫玉,便隻有相茹了。許湘容再想查,怕是也查不出個明確的結果來,不過她倒是能借此讓她查出些別的事情來。
*
一連幾日換著人問,倩雪總算打聽出些眉目,將仆役弄丟小姐一事的原委說了個勉算盡然。許湘容接著便追問道:“那這個仆役呢?”
“據說是失蹤了。”
“失蹤?”許湘容不由詫異,莫非是這仆役自己逃了?可她為何不一開始就逃,偏要等著通報了老爺夫人、遍尋不得之後再逃?弄丟了小姐,若尋不回來,她豈會有好下場?“若是能尋到這個仆役、或者與她相熟之人,那前後情形便就都能知曉了。”
倩雪點了點頭,轉而又想到——“可是姨娘為何不直接去問老爺?老爺對此事想必是再清楚不過了,何況有過一次意外,老爺必當會更加謹慎的!”
許湘容勉強地掀掀唇角,未曾看她,“話雖如此,可我也怕提起往事惹他傷心,畢竟,那可是活生生的親骨肉啊。”
“確實如此!是倩雪思慮欠妥。”她忙收了收唇,有些後悔方才的不加思索之言。
“無妨。”許湘容並未放在心上,她滿心想的都是為阿諾的籌謀,倒是並未真的顧慮楊甫玉的感受。
阿諾端著補湯進來時,瞥到倩雪見到她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接著便聽她說:“我去後廚看下新進的糕點,阿諾你先伺候姨娘。”
倩雪一臉緊張兮兮地悄悄指了指許湘容的方向,阿諾意會了便立即點點頭,“好的,倩雪姐放心。”
她將補湯放到了許湘容旁邊的案桌上,問道:“姨娘,是否該請個郎中來搭個脈啊?”
“好,擇日你去辦吧。”許湘容未曾看她,自顧自飲了補湯。
阿諾看了看倩雪已經走遠,屋內也並無他人,便悄悄地問道:“你們方才說何事了?”
許湘容放下那隻碗,對上那雙好奇的眸,一字一句地說:“沒!什!麽!”
阿諾淡然地閉緊了嘴巴,又聽到一句溫柔蜜意的聲音:“見過他了?”接著,一抹緋紅便悄悄爬上了阿諾的臉頰,她立刻低下頭去,很是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許湘容失聲輕笑,當真是遇到了中意的男子。她暗想著,若能為她謀得這樁心事,也算不枉此生。那這條線無論如何也得繼續查下去。
阿諾左右顧了顧,見四下無人才低聲淺問:“那件往事為何不交由我去查?畢竟……你都是為了我。”
許湘容望了望她,眼中藏著柔軟,臉上的強硬也被這雙眼神點綴得有些動容,“正是因為要往你身上拉拽的事,你才更要避嫌。”況且此事不能由她捅出來,待她了解到全部的前因後果,她得用些招數讓老爺和夫人自己察覺。
阿諾噤了聲,抿緊了唇,長呼出一口氣時眼神不經意瞥到門口,隱約有個身影一晃而過,她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於是迅速跑到門口左右張望著。正座上的許湘容不明所以,“怎麽了?”
阿諾什麽人也沒瞧見,聞言忙回過頭,“無事,想來是我看錯了。”許湘容不予理會,阿諾心裏卻隱隱不安著,若果真有人偷聽,可是聽到了什麽?她們方才的言語確實不曾直白,可既有這一次,難保以前未被人聽去些什麽。
這樣不安的心緒一直延續到深夜,她心內擔憂,從主屋回房的步子極慢,正是神經緊張之時,又有身影晃過。
月色含羞,將吐未吐,很是吝嗇給予庭中亮色,暗夜之下又閃過朦朧的身影,阿諾被嚇得不輕,兩番喘息才定下心來,她輕輕地朝那條為有燈火灑進的長廊靠近,仿佛自己的腳步夠輕,此處便足夠安全。
她貓著身子輕探著頭,看見人影後又迅速收回,後背緊貼著牆壁,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而後便傳來細碎的交談聲,這聲音像是……玉若,和相茹?
“容姨娘近來像是在查當年被賣掉的那個仆役的下落。”
“容姨娘怎會對這個仆役如此上心?況且早已是被賣掉的了,能尋得回來才是怪事了。”
“姑姑可知,那仆役被賣到何處了啊?”
“還能是何處?花窯、賊窩、荒山深野,她弄丟了小姐,老爺夫人沒殺了她就不錯了,怎會許她好過?”
“莫非……和老爺暗下的生意……”
“噓~!此事極為隱秘,怎能容你我碎嘴?萬不可叫旁人聽去了!”
聲音漸行漸遠,阿諾使勁捂著口鼻,未讓起伏的呼吸聲隨驚恐同出。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沾惹以往那些秘辛,為何天不遂願,這等時候居然叫她聽了去!
眼眶裏溫熱泛濫,視線愈加朦朧。她有些顫抖地垂下手臂,腦袋裏早已亂作一團。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此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阿娘知曉。
雖說她已心有懷疑,可並無證據,她想逃避也未嚐不可。
阿諾便暗暗決定,此事……不能再讓她繼續查下去了。
*
牡庭院中,蛐蛐的叫聲已比盛夏少了許多,隻是仍有此起彼伏的聲音映襯著此刻的靜謐。
屋內,燈火跳躍,偌大的身影清清淡淡地映在窗邊,散下發絲的婦人正在案前翻閱著手中的書卷,一陣敲門聲使得宛如佛像的身影有了些許動作。
相茹聞聲進入,頷首稟著:“夫人,您吩咐的都已辦妥了。”
“可是倩雪那丫頭?”
“呃……不是,是阿諾。”原本是想引倩雪過去的,結果那丫頭急著回房竟完全未曾注意到玉若,倒是一不小心讓阿諾瞧見了,她隨即跟了上來,她們便將計就計,索性都是容姨娘身邊的人,倩雪還是阿諾倒是並無差別。
楊秦氏也不甚在意,“阿諾便阿諾吧,那丫頭安靜憨傻,即便不主動告訴老三,心裏藏著事兒也能讓人一眼瞧出來,不怕老三不問!”此事既是許湘容先挑起的,便怨不得她順水推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