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內每日都是熙熙攘攘,饒是在此等郎中的功夫,蘇葉莆也會特意前來與她站上片刻。阿諾的麵色與平常無異,可就是太過於平常了,才讓蘇葉莆覺得,他此一來於她似無任何意義。

“有心事?”

阿諾不置可否,可那不敢正視的神情分明是默認了。

她心中還久久不散昨夜聽到的那些碎語,若是勸阿娘就此放棄了,是否就查不清那位失蹤的小姐了?查不清就代表著,她無法取代她與蘇葉莆在一起。可若是任由阿娘查下去,往事便再不能遮掩……

從前她查時,隻希望阿娘早些認清楊甫玉的真麵目,可日日複月月地過下來,她發覺阿娘如今是最幸福的。

她逃離了過去,終於回到了這個心愛之人的身邊,還與他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再有不到兩個月,這個孩子便會臨世,變成阿諾同母異父的弟弟或妹妹。

如今阿諾自己也有了心愛之人,她如何能摧毀許湘容寄予一切的幸福與希望?

“若是……我這邊做不到了、不能配你了,我們……是不是就不能在一起了?”她朝他的方向斜了斜視線,並未抬頭,淚眼朦朧,她忍著未讓眼淚落下。

蘇葉莆見她的樣子越發奇怪了,很是緊張地轉過她的身子,聲音十分關切,“何出此言?可是出了變故?”

阿諾麵對著他,腦袋似有千斤重,沉沉地埋著不能抬起。他又搖了搖她,直到她將眼中的淚意逼退,才重新抬起頭,“我是想問,倘若……我並無辦法,你是否、也不會想法子娶我?”

她的眼神很陌生,未有淡漠,卻讓他感到疏離。

抓她肩膀的手漸漸失了力氣,“自然不是。”他頓了頓,心緒頗為複雜,“隻是……要委屈你做妾室。”

阿諾心間微震,隨即又感到些許安慰,起碼他對她的心是有的。可也不禁感到自嘲:“是啊,我是何身份?蘇公子又是何身份?哪裏有資格計較、是妻還是妾呢?”

她轉回身子,決議要舍棄這一條路,是她此生命不好,可她不能再讓許湘容失去已遲來二十餘載的幸福。

不多時,郎中便得了空從裏屋走了出來,阿諾忙迎上前去,為郎中提著診箱。走出門口時與蘇葉莆目光交匯了一瞬,她微微頷首示禮,腳步未有一絲停頓。

蘇葉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開始懷疑自己的心,他當真能應下父親的法子許她做妾嗎?或是,真的不顧一家榮辱執意娶她為妻?

即便如此真的成了,她的身份與他比肩不免會被人詬病,他如何忍心她受別人指指點點、閑言碎語?她自己又如何承受?出身這一條,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幫到她的……

眉宇間的溝壑越發明顯,他的內心忽而煎熬起來,仿佛麵臨著一場巨大的困境。前有斷崖,後有猛虎,周遭是無盡的迷霧,身旁之人也鬆開了他的手,使他失去了最後一絲心安。

他不願放棄,也不願貿然踏進“死地”,他第一次感到這般無力,擺好的明路不願走,想走的路途又布滿了鋼針,即便抬起了腳,除了原地竟無處下落。

一時間,竟隻能拖著,期盼著成為定局的那一日能晚些來。

*

郎中為許湘容診了脈,阿諾聽到說脈象很穩,到時臨盆也不會有問題,她便放下心來。其後郎中再囑咐別話時,她早已思緒神遊,以致許湘容說讓她送郎中出府時,她仍舊不為所動。還是倩雪主動去送郎中了,許湘容見二人已走遠,便伸手戳了戳阿諾,她這才回過神來。

“有心事?”

許湘容這一問與蘇葉莆在藥鋪問她的那句一模一樣,阿諾不由感到些許沮喪,她的心思就這樣容易被人看出來嗎?她抿了抿唇,道:“也不是,就是……方才在藥鋪見了他一麵。”

她並未看向許湘容,這埋頭所思的樣子落在許湘容眼中便成了見過情郎後的羞澀與緊張。

許湘容也含著笑,不再多言。阿諾悄悄轉頭望了她一眼,深吐出一口氣,隱匿了雙目的惴惴不安,“那個失蹤的仆役不必再找了。”

聞言,許湘容一臉狐疑地看向她,見她一臉的若無其事便更加奇怪了,“為何?你知道了什麽?”

阿諾輕咬著唇,盡量讓自己的眼中不含心思,“我也隻是聽說的,昨夜……聽到些牆角,那仆役多半尋不回來了,生死不明。所以……還是別找了。”

許湘容倒是並未多疑,隻是眉間微微褶皺,“若是無法找到這個仆役,便無從得知那件事的詳盡情形了。”她看了阿諾一眼,心下暗歎了一句:你可怎麽辦呐?

一口長氣呼出,再出口的話便成了:“或許,隻能旁敲側擊,問問玉郎了。”

聽到她喚那個人,阿諾的身子不由僵了一下,她忽而開始懷疑自己此舉是否正確。她不安地吞了吞口水,饒是如此仍無法阻擋眼中升起的霧氣,她不知……是否已置身進退兩難的境地。她仿佛將自己置於一座孤島,而這座孤島隻有腳下這方寸之地,四周無一人,水麵無一物。她生怕,腳下的孤島沒入這方水澤時會漫上岸邊的人家。

她看了看許湘容,心中擔憂更盛。

是夜,許湘容在房中等了許久,依舊不見楊甫玉前來。自她月份日益大了起來,為防閃失他便不再陪她過夜,隻是偶爾來她房裏看著她入睡。而今日,她心係著阿諾那些事,感到十分不安,無論如何都想問一問楊甫玉。

他不來,她便抓起一件披風披在身上,點著燈籠小心翼翼地沿著長廊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還好沉湘閣距他的院所不是很遠,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書房還亮著,伏案夜讀的身影明朗地投在窗欞上,許湘容緩緩走上去,輕扣著門沿,門內人喊著“進來”,聲音聽起來很是疲憊。

她推門而入,手中的燈籠不小心磕到了門框,引起了叮叮當當的聲響,她緊張地咬了咬唇,謹慎地將不小心擠在門縫中的披風扯了出來。

楊甫玉因著生意上的事本有些心煩氣躁,這又來了一陣不明聲響,他的眉頭皺得極深,不耐煩的抬起了頭正欲斥責,瞧見是許湘容,立刻便從座位上彈起了。迎上前去接過她手上搖搖晃晃的燈籠,急忙吹滅,“這深更半夜的,你大著肚子多有不便,若是引火上身可如何是好?”

他扶許湘容坐在了案前,“這麽晚了,為何還不休息?”

“知你不來找我定是忙得很,可我實在想見你一麵,隻好自己過來了!”她覆上他的手,一張笑臉在燭火的映襯下越發嫵媚耐人,眸裏的光在無形中勾著人心。

楊甫玉不禁將她扣進懷裏,有她在身邊,他確實安心許多,卻是不知這份安心是否源於曾經的那份愧疚。

“你先坐著,我為你泡杯熱茶。”

許湘容笑著從他懷裏探出頭來,“那就有勞楊老爺啦!”

楊甫玉常在書房待著,故而此處的爐火茶葉都齊全得很。

他去煮茶了,許湘容閑來無事便翻著書案上的幾張單子,倒非生意往來的賬目,多是房契地契和些產業,“玉郎啊,當年原本的二小姐……是如何走失的?”

提及此事,楊甫玉不由心間一顫,手中的動作也慢了稍許,“都是下人們不盡心。你放心,我定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出現在家裏。”

他自然不會忘,自己初次與她提及此事時她的擔憂和不安,如今她也將為人母,許是對此事有些心悸罷,“不過……此話你在我這裏問就問了,千萬別去大夫人那裏說,她一直不能放下此事,連給冉兒的名字都一定要取作‘冉惜’,你若揭了她的痛處,不免又要為難你,就當是為了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這樣多,話音落了許久也未聽到回信,便轉頭看向她。她正盯著書案上的單子出神,他忽而想起了什麽,一個箭步衝上去按下了那幾頁薄薄的紙,“過來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