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夜色更涼,連蛐蛐的鳴聲都倦怠了,一切都恍若告知人們,夏日已盡。
楊甫玉將許湘容送回了沉湘閣,在塌前看著她入眠,直到聽見她沉穩的呼吸聲,他才輕手輕腳地離去。
可是,關門聲才落不久,許湘容的眼淚便不受控製地漫過睫毛。
她在書案上看到的那些單子不是旁的,正有當年許家的各處產業,房產、地產,不少都是許家的!她並不完全知曉許家的全部產業,可單單是她知道的幾處便都在那裏!而上麵還清清楚楚地寫著楊甫玉的名字!
她不得不承認,阿諾曾告訴過她的,她並非全然不放在心上,可她已無家人了,她隻有他了,她願意憑著那一絲絲的可能去相信他!
可那些產業又如何解釋?莫非……是爹娘托付給他的?畢竟他是她未來的夫君,爹娘給了他便權當給了自己?是嗎?會是如此嗎?爹娘會把全部家產都托付於他嗎?
許湘容越想便越覺得無稽,許家何嚐沒有親戚族老?便是分給許姓人,也總好過給他這個外姓的。更何況他們當年連婚期都尚未來得及定下……
她竟如此為他找尋借口,還尋不到個合理的。
許湘容一夜無眠,她在被子裏用力地抱緊自己,可仍抵不住竄進心底的陣陣寒意。
次日晨起,她眼睛腫得很高,眼瞼都顯得有些透亮。
倩雪和曦月一瞧見她這幅模樣,麵麵相覷不敢多問。阿諾怔怔地瞧著她,腦海裏思索著可能發生的任何事。
從始至終,許湘容的目光都並未投向阿諾,她眼神呆滯,如平常一般由人伺候梳洗,可這幅模樣看起來,像極了一具被剝走靈魂的空殼。
眾人都在,阿諾也不便多問,可揣著滿腹的疑惑也實在不知所措。一時之間,她竟隻能呆在原地,等著去倒那盆洗臉水。
再回到屋裏,她依舊有些茫然不自在,眉宇之間盡是心事。
“阿諾,去外麵替我拿些安神的藥吧,我昨夜睡得很不安穩。”
猝不及防的一聲呼喚終於讓阿諾換走了那副憂神的麵容,她睫毛微顫,抿了抿唇,走上前去朝許湘容行了禮,“是,姨娘。”她頓了頓,轉而又問道:“姨娘可還有其他想要的?樂芳齋的首飾可需去看看?”
那是她第一次確定認出她的地方,她身子重了之後便再未出過府門,想來卻也很久未買過新首飾了。
許湘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那便順路去看看吧。”
沒有何時比這兩日出府更加頻繁了,她昨日才去請了郎中去診脈,今日又去買安神的藥。不過此刻卻是心事重重,連走路的步子也虛浮地畫著圈。
她驀然抬頭,挺拔的側身便撞進眼裏,他著了一襲白衣,在藥鋪門口如門神一般挺立,甚是顯眼。她心裏忽然難過了起來,不知以後還能怎麽辦……
走到他麵前與他對視時,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眸裏的一瞬光,她神情溫和,口吻卻有幾分冰涼,“你為何會來此?”
“想見你,便來碰碰運氣。”
阿諾心底泛起了苦澀,唇角也露了一瞬苦笑,她盡力調侃:“看來,蘇公子府衙的差事,近來閑得很。”
“你已經很久,不曾叫我文軒了。”
她拚命揚起的唇角在這一刻又匆匆落下,她半埋著頭,不再看他,“從前是我逾距了,望蘇公子多加海涵。”語畢,她的眼眶又不禁泛起了熱意。
蘇葉莆見她這番模樣,又煎熬又無力,又急促又無措,“你那邊可是出了岔子?有什麽是我能做的,你告訴我,我一定辦到!”他厭惡何事都做不了的自己,厭惡不能分擔她的煎熬與難處,厭惡一提及未來就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
“我的出身,你如何能幫我做什麽?”她抬眼望他的那一瞬還是沒忍住眼眶裏的淚,滑落的瞬間,她立刻抬手逝去,迅速走進了藥鋪。
原以為他會就此離開,可她提著藥走到門口,他卻仍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底盡是柔情。阿諾吸了吸鼻子,隨即散下了身為仆役本該釵緊的發髻,青絲瞬時傾瀉,她掀起一抹笑走到他麵前,“姨娘讓我去樂芳齋買些首飾,蘇公子可有空閑陪我一道去?”
他眼神裏帶著不少欣慰,唇角也難以掩藏那絲少得可憐的欣喜之情,“自然有空,求之不得。”
阿諾艱難地笑了笑,上前一把拉過他的手輕鬆地在前麵走著,卻不知這每一步都用了多大的力氣、負載了多重的心事。
他同她一起挑首飾,可隻在手裏看著能看出什麽?於是便隨手將一支發簪簪進她頭頂僅剩的發髻上,她佯裝惱怒欲拿下來,他便立刻抓住她的手腕阻了下來,“哎?這支發簪就十分好看,想來你家姨娘一定喜歡!”
“那也得先摘下來,才能帶回去給她看啊!”阿諾垂下了手,任由蘇葉莆替她摘下。準備前去結賬時才看見,那賬房的位置是開店的娘子親自盯著的,她急忙轉身背過,將發簪和銀兩塞進了蘇葉莆手中,“你……去替我結賬吧!”
蘇葉莆下意識低頭瞧了瞧手裏被急忙塞來的東西,望了望賬房的位置,又看了看僵直的阿諾,他自不會忘與她初見之時,她曾在此當過差,雖不理解她為何如此躲避,不過他也並未放在心上,兀自便去了。
阿諾強裝鎮定地走到了門外,等著蘇葉莆。她此刻可是將發髻散了下來的尋常女子啊,可掌櫃知道她投身去了楊府,又一貫了解楊府仆役的打扮,她自己送上門去,若掌櫃問起來,她當如何解釋?
一番糾纏不清,倒不如不見幹脆。
蘇葉莆出來後遞給了她發簪、荷包、和……一件飾品。那是她初見他時,不小心將流蘇踩到腳下的那個鏤空掛墜。
“為何要給我?”
“這是我娘親繡的,她曾是這城中聞名第一的繡娘。”如此盛名嫁予他的父親,卻還是要被人計較她的出身,連同蘇家也一直作人們的口舌之談。她拚命地繡著繡作,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價值、為蘇家作出貢獻,可身體卻漸漸每況愈下……
所以,他其實很怕阿諾會和他的娘親一樣被人詬病。父親並非不愛他的娘親,可也同樣堵不住外麵的閑言碎語,直至他又續弦了如今這位家世好的妻子,蘇家也算又正回了名。
“曾經?”阿諾很巧妙地捕捉到了話中一詞。
“她已經去世了。”
聞言,阿諾急忙又將那繡品塞回他的手上,“既是遺物,我如何能收?”
他淡笑著,又重新放回她手上,“這是一對兒,我那裏還有一個,這是給你的。”
阿諾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之物,心中的不甘與無力迅速蔓延過四肢百骸,使她漸漸失了力氣,她再看向他時不由泛起淚光。
他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我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