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湘容一直無精打采的,眼睛是消了下去,可呼吸卻一直不能平緩,越在屋裏待著便越發心煩意亂,於是便決定到院子裏走走。
她抬頭望了望天,臉龐撲來的涼風使她不由眯了眯眼,昨夜還月色分明,眼下的日色卻被皚皚朝雲阻攔得略顯朦朧。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肆意的微風為她遮掩了眼中淚意的真正緣由。頭有些發脹,她卻絲毫未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仿佛停住了便被困住了。
“姨娘,你有聞到什麽味道嗎?”倩雪忽問,滿臉奇怪地朝四處嗅著。
許湘容收回了飄忽的思緒,隨即也嗅了起來,“是有何人在焚燒嗎?”
倩雪恰看見院牆的另一側升起一簇煙霧,於是攙著許湘容一同走了過去。那院牆長得很,她們沿著牆根走了很長一段路都未找到門,可此院兩端分別是湖塘和花園,那裏一覽無遺,根本不會有門通向這院牆的另一頭。
許湘容身子重,不由有些氣喘籲籲了,倩雪便進言還是不要過去了,或者讓她一人去。她擺了擺手,“左右閑來無事,去瞧瞧也無妨。”
終在院牆的盡頭看見一處小木門,隻有一人之距,甚是隱秘。
裏麵果然有人在焚燒,倩雪便上前詢問,對方卻立刻將未焚的紙張藏在了身後,倩雪不禁狐疑,便朝她要來。對方本不願妥協,可瞧著她身後還站著容姨娘,便不情不願地遞了過去。
倩雪拿來瞧了幾張,花容便立刻失了色。許湘容見她久不說話,便問道:“那是何物?”
倩雪眉宇微皺,轉過身看著許湘容,眼中透露著難以啟齒,可也抵不過許湘容的目光灼灼,“姨娘,我們先前尋的那名失蹤的仆役,是被賣了。”
許湘容鬆了口氣,她還以為會是何了不得的事,“買賣仆役再尋常不過了,她如今被賣到哪戶人家當差了?上麵可寫了?”
倩雪搖著頭,“不是賣去當差了……她叫寧秀。”她實在無法說出口,便將手上的那張單子遞給了許湘容。
那張單子上清清楚楚地記清了那筆交易,賣出的數目比尋常仆役的身價高出三倍不止,許湘容有些顫抖,她仿佛想到了自己當年被賣掉的那場交易情景,鼓鼓的錢袋、蠻橫的鄙人……
心神不寧之際,她猛將視線抽離,大口地呼吸著,望著遠方、望著天,拚命想抹去那些記憶。
可這一望,卻是又發現了些許其他的痕跡。
她們此刻置身在一處廢棄的院落,院牆不高,能望到裏麵那頭的一棵柳樹,她忽覺得此處無比熟悉,便木然地向裏處走著。
又是一處破舊的小木門,一推即開,她再也不能鎮定了,眼前之景,竟是許家的別院!
她在這府裏過了一年多,竟從未發現此處。她還記得兒時,爹爹命人為她在柳樹下綁過一個秋千,而今隻有兩根高低不一的麻繩還殘破地掛在上麵。
為何?為何他從不帶她來此處?他不是不知她又多想許家,他將府邸安在這距許家如此近的地方,難道不是為了她?
許湘容的視線忽而被一扇上鎖的門吸住了,並非因為它上了鎖,而是這扇門幹淨得實在顯眼,並不像被荒廢過的。她不由得上前趴上去望了望裏麵,無果後,又用手指在窗紙上戳出一個洞來,再往裏麵一看,竟忽而冒出一張人臉來!她驚恐地大叫一聲退後幾步,幸好身後有倩雪護著,否則必會踉蹌跌倒。
門後麵的聲音忽然熱鬧了起來,同時有好多雙手在拍門,還有陣陣此起彼伏喊救命的聲音。許湘容越發心悸了起來,這扇門裏仿佛關著煉獄裏的惡鬼,渴望被釋放、渴望掙脫、渴望逃離,而且,她們都是女子!
一聲聲悲慘的淒厲,絕望、恐懼,這哭喊像極了二十年前的她、那個晚上……
她崩潰地大叫一聲,驚恐地逃離了那裏。
那時,她們都未曾察覺,若單單隻是焚幾張紙,煙霧何至冒出院牆?還好巧不巧地偏偏沒有燒掉寧秀的那一份……
*
蘇葉莆將阿諾送到了楊家宅院那條路的路口,阿諾重新將散下的發絲綰成發髻。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掀了掀嘴角,轉身向楊府走去。那時誰又能知,那一眼柔情,竟是最後溫存。
阿諾回去時,府裏已經亂作一團,她越往沉湘閣走才越發覺,這源頭竟出自此處。她隨手攔下一個仆役詢問狀況,隻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吐出一句:“容姨娘早產了!”
阿諾隻覺腦子裏“嗡”地一聲,她急忙向主屋跑去,臨到長廊正撞到曦月,曦月拽著她絮絮著:“阿諾你怎麽才回來呀,姨娘嘴裏一直喊著要見你!”一聽此言,她更加急切了,腳下的踉蹌也顧不得,直直地衝進主屋。
許湘容疼得滿頭大汗,淚眼模糊的看著倩雪,“阿諾……阿諾可回來了?”
倩雪心焦不已,又不忍搖頭否決那一汪期待的眸,隻能說著:“快了,快了。”她話音剛落,阿諾便趕到了,立刻便撲到了許湘容的床邊,“我回來了!”
許湘容揚起手緊緊地拉著阿諾的手,卻忽然疼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產婆都在焦急地喊著:“用力啊姨娘!”“快再去端熱水來!”
嘈雜的聲音已漸漸吞沒了阿諾喉間壓抑的抽噎聲,她深吸了一口氣安慰著許湘容,“別急!你別說話,先把孩子生下來,會沒事的!”許湘容抓她手的力度很大,她似乎能借此感覺到她此刻疼痛。
“阿諾……你聽我說……不論何時、你都不能失去自己!千萬不可……淪落到和我一樣的境地……”許湘容的頭一直在帛枕與半空之間徘徊,用力之時也耗著心力囑咐阿諾,“你要記得!未來與你相守之人,必定是……能為你、放棄一切之人!他……必定要、全心全意地對你好……”
她眼角淌下的淚水與汗水融合一起流進了發絲裏,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旁的什麽……
她大口地吸著氣,隨著一聲嘶喊,產婆們驚呼:“快了快了,姨娘再使力啊!”
阿諾手上的力道又緊了緊,她也隨即回握了回去,隻聽許湘容的話音還在對她訴:“阿諾!不論發生何事,你都要……想盡辦法的活下去!因為……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阿諾點頭如搗蒜,“我知道、我知道,我記住了!”
許湘容緩了口氣,她的視線依舊不離阿諾,看著她仆役的發髻、仆役的衣衫,她的心不禁隱隱作痛,那是她的女兒啊!若是她當年沒有被人擄走,她的女兒也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若是她未曾生下她、而後又拋下她,她便不會委屈自己千裏迢迢來賣身為仆!
她的視線再度模糊起來,聲音裏帶著哭腔,“若是……若是當真有一天,你無可奈何、熬不住了……就自己結束自己!這樣……也好過被人侮辱、折磨死……”
若是讓她再來一次,或許她寧願在那個晚上來臨之前就咬舌自盡,起碼……她是幹幹淨淨離開人世的。她的女兒,也便不會被這卑賤的身份所禁錮……
阿諾的眼淚掉得更凶了,這得是何種絕望,才能讓一個剛說過“活著才有希望”的人,不久又說出熬不住也可一死這種話?須是經曆了怎樣的痛苦,才能讓一個母親說出讓女兒自己結束自己這種話?
“記得……來世,要找個好人家投胎……不要……”
不要再來找我。後麵這句,許湘容終是不忍對阿諾說出口,她不是個好母親,可阿諾,是最好的女兒……
這場心力交瘁的煎熬一直持續到酉時將盡,天色漸暗,伴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眾人終於都鬆下口氣來。產婆們忙著給嬰兒清洗,都未曾發覺,許湘容一點聲音都未發出,甚至都不曾讓他們將孩子抱來看看。阿諾起先以為她是累了,可瞥到她胸膛起伏的間隔有些不對勁,她忽然慌了,“產婆!你快來看看姨娘這是怎麽了!”
一位產婆聞聲立刻上前,看了看許湘容發白的臉色,又掀起了被子,大驚失色,“不好了!姨娘血崩了!快再去端些熱水來,多和她說說話,千萬不能讓她睡!”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在喊著姨娘,阿諾衝到一位產婆麵前抓著她的手臂拚命地搖,“血崩怎麽治?可以用藥的吧?給她用最好的藥!救她!趕緊救她啊!”
產婆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丫鬟,人命關天,她隻得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我這就去熬藥!”
阿諾轉而又撲到她床前,搖著她的身子,“姨娘、姨娘你醒醒啊!你不能睡啊!”看著麵色如雪的一張麵龐,阿諾情不自禁之際脫口而出一聲:“阿娘……”幸好周圍的人都在喊著姨娘,並無人注意她喊的前一個字有何不對。
許湘容似是聽到了阿諾的呼喚,緩緩張開了眼睛,嘴唇翕動著“阿諾”二字,喉嚨發出的聲音卻無法令人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