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懷很乖,見到阿諾總會笑,大抵是冥冥中的親情,乳母哄不好的時候,阿諾一逗他,他就笑了。
阿諾很愛看他的眼睛,和阿娘的一模一樣,她不曾在阿娘眼中看到的笑意,在他這雙眼睛裏,都看到了。
“你生得這樣好看,和她真像,若是……她也能見見你,該多好。”阿諾恍然發覺,阿娘至死,都不曾見過他一麵……她千辛萬苦誕下的兒子,她都還未來得及看他一眼……
阿諾的眼淚猝然掉在了他的臉上,他張著大大的眼睛,愣住了,黑眸中閃著光,張著小嘴巴,表情懵得可愛。阿諾破涕為笑,用手帕擦去他臉上的淚滴,心中忽然湧現出不舍,無盡的不舍……
她不可能在此待一輩子,她會走的,她遲早要走的,可是……她不能帶他一起走。他是楊懷,是楊府的小少爺,他在此處度日,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好。遠比跟著她要好。
她越發地心煩意亂起來,自從許湘容去世、一切都變了之後,她愈加不知自己在此所為何。
是要報仇嗎?她是否該去會會大夫人?
可大夫人又做錯了嗎?她隻是讓阿娘知道些本該知道的事而已。何況……是她和阿娘先存了不該有的心思,又如何能將阿娘的一條命算在大夫人頭上?
亦或是……楊甫玉?
阿娘生前問他的那一句:“我爹娘究竟是怎麽死的?”
她定是知道了什麽,而且無比篤定,否則便會像從前阿諾告訴她時那般,不願細想、不去相信。
所以,她是有了確切的依據才會那般執著地質問他。
輾轉反側,阿諾越想越難以入眠,索性坐起身來,下榻去倒了杯茶,腦子清醒了些,視線也清楚了些。她這才發覺,兩個乳母竟都在此入了眠,那楊懷那邊豈非無人守夜?
阿諾來不及細想,抓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便朝主屋走去。遙遙看見主屋燈火通明,便稍稍安了心,卻也不由升起一絲狐疑。
她輕手輕腳地靠近,走至門前恰好聽見裏麵有聲音。
是楊甫玉?
為避免自己的身影映在窗欞上,她迅速蹲了下去。趴在門縫向裏瞧著,卻是隻望見了嬰兒搖籃的木腿和華服上那抹熟悉的薑黃色。
阿諾歎了口氣,抱著膝蓋坐在了石灰地上,既是他父親看著他,那她便不必太擔心了。
她仰起頭,又是一個明朗的夜,月光如舊,並無繁星。身後俶爾傳來一陣碎碎的自語,阿諾不由重新湊上去。
楊甫玉望著楊懷安穩的睡顏,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愧疚,對他的愧疚、對許湘容的愧疚,“懷兒,我真的很愛你的娘親,真的很愛……”
“可是……卻也是我害了她。”
“當年她無故失蹤,所有人都心急如焚,許家、楊家無不派出人馬去尋。三個月,毫無音訊,許家二老接連病重,即便我多番照料,卻還是讓他們辭世了……”
楊甫玉忽然將頭埋在臂彎裏抽泣起來,“是我的錯,我不該把與秦漣的親事據實以告……我當時也實在迫於無奈,若我不答應族老迎娶秦漣,他們便不再讓我繼續找容兒,我想著,她隻要能回來、能好好的,我便也能安心……”
“或許……我最錯的一件事,便是將許家的資產據為己有……”他的眸子忽然清冷了起來,看不到一絲波動,不有一絲溫度,“可是,我不後悔。”
他給的愛,終是不能和利益相提,莫非他自以為對許家已經仁至義盡,便可安然奪取本不屬於他的東西了?
阿諾攥緊了衣襟,另一隻手捂著口鼻,強忍著喉間的哽咽。她靜靜地遠離了那間主屋,一路狂奔,月色清明,可視線朦朧,她幾番踉蹌,卻還是不管不顧地跑,一路跑到後園,跑到那扇小木門前。她摸著冰冷的鎖頭,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綿綿地抽泣起來。
她想著,許湘容生前究竟是想到了何事才闔然長眠的?
他與秦漣的親事?許家二老的悲然辭世?還是他將許家資產據為己有?亦或是……整整二十年都未尋到她,他卻依舊安然,楊家風生水起,府內一妻二妾。
她過的何等煎熬,許家何以轉而殘敗,而他又是何等地風光恣意?美名傳揚,人財兩得。
人世何其不公?悲慘的人越悲慘,恣意的人越恣意。
阿諾的眼眸深邃起來,借著朦朧的月色,她的視線仿佛已經穿透眼前這扇門,越過院落,轉進另一個院,略過柳樹,定在那關著一聲聲淒厲的門前。
她恍若看到了阿娘當時的樣子,而門後的人,會有幾人變成阿娘曾經的樣子?亦或是……還不如她?
*
阿諾還像往常那般來往照顧楊懷,做著府裏的瑣事,不過也刻意留意著後廚仆役的行為,也得空朝李媽媽打聽著,是否有人來取食盒。她想著,若那廢棄的廂房裏還關著丫頭,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們餓死。後廚供應著整個楊府的吃食,即便夫人姨娘們偶爾在自家院兒裏開小灶,那也是萬萬不能夠那麽多人的餐食的。
故而,若要取餐,還得來後廚。
李媽媽的回答果然未令她失望,“玉若時常帶著食盒來的,是大夫人早就吩咐過的,已是老規矩了。”
老規矩?果然這勾當是早就興起的……楊甫玉的愛未免太令人不齒。
阿諾被激起了全身的汗毛,猶如刺蝟立起了自己的盔甲。
她問詢了時辰,在暗處好生觀察了幾日,才摸準玉若每次走過的路線。於是便挑了個時辰守株待兔,果在轉角處嚇到了玉若,鑰匙應聲而落,她忙去幫她撿,置於手心之時迅速向右手一合。
“玉若姐姐,這是哪裏的鑰匙啊?”
玉若一把奪過鑰匙,“不該問的別問!”她打量了阿諾幾眼,瞥到了她手心裏的東西,“你手裏拿著個饅頭做什麽?”
阿諾忙把饅頭捂在胸口,有些難為情地解釋道:“這不是晚上要幫著乳母看著點小少爺嘛!我怕餓……”
“好啊你阿諾!”玉若笑得狡黠,佯裝有了她把柄的樣子,不過下一刻,她的眼眸又黯淡下來,“說起來,小少爺也是命苦,一出生娘親就不在了……”
阿諾望了望腳尖,“是啊!還是他最可憐了。”或許,她最對不起的就是楊懷了……
玉若無奈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肩,“不過他好歹還是少爺,隻要能快快樂樂地長大,相信……就是容姨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玉若未在多言,從她身側離開了。
阿諾回頭望了望玉若的背影,手裏摩挲著印在饅頭上的鑰匙痕跡,心裏暗自對玉若道著謝,“多謝你,始終存有善念。”
若這府裏多是如玉若這般的人,她便無須擔憂楊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