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出那些被看押的丫頭們,隻有那一條路可以走,隻有那一扇門可以進。幸而,後園離後門不是很遠,她們可從那裏逃出楊府。

借機出府配鑰匙時,她去了一趟府衙,望著那扇熟悉卻又陌生的門,她心內百感交集。上次,她以為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可她還是沒能忍住,心中對他的期翼總是多一些,總覺得,將事情托付給他便能安心。

蘇葉莆得知阿諾前來,一路是小跑著出來的。其實,他二人之間隻差一個身份。可這一個身份,便猶如萬千山河相阻、千萬鐵網禁錮,跨不過、掙不脫……

阿諾從腰際拿出那條發帶,置於二人之間,“你說過,這發帶可當做你我的信物,我能否……用這信物求你應我一件事?”

這個“求”字,猶如一把刀,直直地刺進蘇葉莆的心裏。他原以為,她是想清楚了,或是……願意相信他,願意給他時日和機會。可,她卻是依舊……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咬了咬牙床,伸出了手,頓了頓又垂下去,並不想收回發帶,“但說無妨。”

阿諾的視線一直隨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他垂下手的那一刻,她攥著發帶的手也不禁緊了緊,繼而也無力地放了下去,“你知道的,楊懷,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等你和二小姐……成親之後,你便是他的姐夫。”她的淚無聲滑落,喉間聲音依舊,無一絲顫抖,“我求你,能多照顧照顧他,別讓他受欺負。”

她如此這般,仿佛是在交代身後之事。他再度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此話何意?你要去哪兒?”

阿諾望向他的眸,不由蹙起了眉,終於向他展露出了悲傷的神情,眼淚碎得再無法穿起,“我該走了,我總有一日要走的,我不可能在楊府待一輩子。那裏不屬於我,不是我的家。”

“你要回家?你哪裏還有家?你為何不跟我……”話至嘴邊,蘇葉莆還是將那半句吞了回去。他怎麽說得出口?你為何不跟我回去?回去……做妾嗎?

她並非不配,隻是他給不了。可他給不了她的,別人未嚐不能給。他何苦要耽誤著她呢?

蘇葉莆抓著她的手緩緩鬆開了,別過臉不再看她的眸、她的臉。

“我明白,我定會做到。”

阿諾的眼淚又狠狠地掉了幾顆。她以為他會說什麽?帶她回家?回蘇家?她還是太自作多情了些,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相對?

想想那日,同樣亦是在這府衙門口,他說他要娶她。那般的斬釘截鐵。哪怕隻是妾室,可至少能證明,他與她在一起的決絕。

可如今呢?他為何不說了?

若當初不曾有阿娘的那番籌謀,她會否也能如願嫁他?哪怕為妾……

可他終是未曾再說。

或許於他而言,她終是可有可無的那一個……

“多謝。”離去時,她亦有意表明,“城中多有少女失蹤,長此以往,民怨四起,若激起了暴動,驚動了上麵,不知府令有幾條命可以擔著?”

她這番意圖,蘇葉莆自是意會了的。為了頭上這頂官帽,府令必然會有所收斂,他再在一旁拉扯點撥,類似的事情便能抑製許多。

其實阿諾能想到,蘇葉莆又何嚐不能?隻是他不若她這般敏感在乎罷了,“姑娘們的自由隻有自己能舍,旁人本無資格。更不該白白賠上餘生。蘇公子為人正直,想必能夠所見略同。”

“所見略同?”他頓了頓,又問:“若我沒那個本事,你會回來尋我算賬嗎?”若就此一別,今生是否再不相見?

他總想著,能見見她也好,能見到她過得好,也好。

阿諾苦澀地笑笑,訴於他之事,她其實從不憂心。

“天地再大,總歸還在人世,既在人世,又豈無見麵之期?”

他以為,她願意離開嗎?

*

阿諾去試著開過那扇木門,未有意外。一切已準備就緒,可望著日漸長大的楊懷,她心中的不舍越發泛濫。

他還這樣小,肯定不會記得她,也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她這樣一個姐姐……

她確實不能在楊府長久地待下去,她還奢望著有朝一日可以同他相認……

他的姐姐,怎能是自家的仆役呢?

暗雲遮蔽,小風微襲,院內不設燈火之處伸手不見五指,再沒有天象比此時更好了。

阿諾的穿著與常日無異,即便遇到熟人也可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她將早就寫好的信放置於楊懷的搖籃中,那封信上直直地寫著:楊甫玉親啟。

若他心裏對許湘容還有一絲愧疚,那便不會再追究她今晚此舉,若他追究了,她也認了……

阿諾望著楊懷香甜的睡顏,輕輕地在他手腕戴上一枚長壽鎖,這是她這個姐姐唯一還能留給他的。她在他額間落下一吻,算是告別。

庭院很黑,夜還很長。

阿諾帶了幾枚火折子在身上,左手提了兩罐酒,右手提了一把斧子。她的鑰匙隻能開第一道門,裏麵的門,隻能豁出去強破了。

進入第一道門,她吹亮了一枚火折子,尋著待燃火把時,卻朦朦朧朧地瞧見牆邊有一堆燒過的木柴,她忽而便想象到了那日許湘容與倩雪看見的那一縷薄煙。眼眶驀然泛熱,她閉了目,定了定神,放棄了點火把的念頭,繼續往裏走去。

這所院落的另一扇小木門竟並未上鎖,轉角便是那棵醒目的大柳樹,穿過蕭條低垂的枝葉,上了鎖的廂房便映入眼簾。

她站定在門前,扔掉已熄的火折子,將兩罐酒放在地上,兩隻手緊緊地握著那把斧子,定定地朝那把鎖用力砍去。

一下、兩下、三下……屋內悉悉率率地有些躁動,卻都緊緊地縮在一團不敢輕舉妄動。

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她逆著昏暗的夜色,仿佛地獄來的使者。為的,卻是救贖。

丫頭們害怕的呼吸聲、低語,傳入阿諾的耳中確是有些煩躁,她將手指抵於唇邊,“噓~,不要怕,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都是楊府的仆役嗎?”

幾聲顫抖,依稀能辨別——是。

“好,你們記得,從柳樹旁的那個門出去,再出一扇小木門,沿著眼前的牆壁一路向前,然後左轉,便能找到楊府的後門。從那裏出去,逃得遠遠的,回家也好,先避風頭也罷,總之,離開這裏,去過你們自己的日子。”

眾人麵麵相覷,一潭死水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欣喜。

阿諾不由再度叮囑:“不可弄出太大聲響,慢慢走,切莫驚動巡夜之人。”巡夜的家丁一般不來後園,若是還未逃走便先驚動了,她們便都完了。

丫頭們挨個走出這個門,阿諾再度亮起一個火折子,照亮她臉頰的同時,不遠處傳來了一聲:“果真是你!”

阿諾將火折子朝聲源靠近了些,朦朧間望到了那張還算熟悉的臉,“以寒?”

她那樣早就收了那封信,卻在此時才來解救……

她不禁有些愧疚,“久等了。”

以寒淡笑著,臉上有稍許欣慰,其實她也並未抱太大希望,隻是想賭一賭。幸好,她賭贏了。

廢棄的宅院裏最不缺的便是枯枝敗葉,阿諾在那扇門澆了一罐酒,火折子碰上的那一瞬,火花驟然擴大,牢牢地吸附在那扇門上。那扇……關押過無數少女的命運之門,寄予著銅臭不堪的利益之門。

她望著逐漸蔓延的火光,灼熱的感覺覆在臉上、身上,渴望這烈火能夠吞噬人們虛偽的外殼和無盡的貪婪。

懷裏的發簪隔著皮肉感受著飽滿的心跳,她下意識摸了摸它的位置,仿佛那裏可以傳來某種力量。

柳樹上垂下的已斷掉的繩子宛若一根引線,阿諾木木地將它點燃,焚了這棵最醒目的柳樹。

她不知的是,這棵樹也承載著太多許湘容兒時的回憶……

不過人都不在了,留著回憶又叫何人來念?

阿諾帶的另一罐酒,是為了焚燒與後園緊連的那所院落的廂房的。隻有如此,這場火才焚得有意義,才能讓人們恍然驚覺,原來這許家舊宅和楊家後園,是連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