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茹專挑了阿諾不在之時去了沉湘閣的廂房,美曰大夫人關懷小少爺,特意派遣她來瞧瞧可有不周之處。
乳母也知她是大夫人貼身伺候的姑姑,不敢多言。她便借此在那間屋子裏好一番巡視,卻是絲毫未曾尋到。
秦漣也隱晦地朝楊甫玉探詢過,他隻說,許湘容之物他留了幾樣在身旁,其餘的都充作內府補貼交給她了。想來也不曾見那賣身契。
秦漣困惑不已,也隱隱感到些不安。
水悅也時來回稟,說近日總覺得阿諾那丫頭神神秘秘的,可總歸也不曾再與蘇家少爺有所沾惹了。
那日她也與楊甫玉提起延遲婚期一事,可他卻覺無甚不妥,還說有樁生意與此婚事息息相關,耽誤不得。
於是,秦漣也便不再多言了。他一向是如此,天大之事都比不過他的生意。
不過說到底,最大的症結還是在這位未來姑爺身上。
這是頭一次,秦漣將蘇葉莆請進了牡庭院。
她素來不愛拐彎抹角,一張口便直問:“蘇少爺可有意於阿諾?”
蘇葉莆聞之一震,繼而失笑一聲,坦然自若地望了過去,“不知夫人,何出此言?”
秦漣微微彎了彎唇角,“你與冉兒的幾番出行,都有阿諾作陪。冉兒這孩子,雖說性子活潑了些,可有些事情,她是能感覺到的。也是萬萬…不願介入旁人的感情。”
蘇葉莆不由為之徒然,顯了笑意,“夫人說笑了。與我定下婚約之人是二小姐,旁人、又是何人?” “再說我同一個丫頭,著實談不上感情二字。”
他這表現還是頗令秦漣滿意的,怪不得楊甫玉誇他最為知禮。
“若夫人無其他事宜,文軒便告辭了。”蘇葉莆起身,朝秦漣微微傾了傾身子。
秦漣笑容莞爾,眸中卻盡然藏了些不放過,“如此這般,我便隻得打消我的念頭了。原以為你會看上阿諾,還想著讓她做冉兒的陪嫁,任由你蘇家安排。現下看來,倒是我多慮了。”“想來……便是我將她打發賤賣了,也無妨。”
盤在身後的一隻拳關節泛白起來,可他的口吻卻依舊平和,“夫人府上的丫頭,自然全憑夫人處置。文軒告辭了。”
蘇葉莆轉身之際,攥緊的拳也鬆了下來,垂在身側,步履匆匆。
秦漣望著麵前的背影,眸中卻含蘊著一潭死水,直至瞥見一旁淺粉色的衣袂,眼中這才瀲灩,“冉兒?”
既被發現了,楊冉惜便走了進去,麵色有些沮喪,“他在乎她,我瞧見了。”瞧見了,他攥緊的左手。
“娘,我可否不嫁他?”此次,她未再喊母親二字,是實實在在地想以母女之情考量此事。
秦漣立刻便能回答她:不可。
可身為人母,她最在乎的仍是女兒的心意,口中的否決便化作一句軟軟的詢問:“你不心儀他嗎?”
楊冉惜不由垂下眼瞼,“我…我不知。可是我知道,我想嫁之人,是心儀我之人,是願意全心全意疼愛我之人。”她覺察到眼眶有淚意流入,便不再抬眼看向自己的母親。
秦漣亦不禁感到喉間酸楚,她起身將女兒抱進懷裏,“對不起……” “我沒本事嫁予心儀我之人,也無力讓你所嫁之人心儀於你。”
她不禁感到悲哀起來,為何薄情之人卻是專情?
她將楊冉惜緩緩鬆了開,熱忱而誠摯地望著她,可眸間卻似乎總蘊含著一絲哀傷,“不過你放心,我定會讓你所嫁之人,竭盡全力,好好對你。”
她的心中,也愈加堅定起來。
是夜,她望著厚厚的一遝賣身契發呆,幾根手指吃力地較量著,麵上卻不動聲色。
“夫人?”相茹來為她換茶,瞧她出神已久,不禁有些擔憂。瞥見了那些賣身契,便旋即轉了話鋒,“您莫非是想將阿諾也……”
秦漣被召回了思緒,鬆開了兩隻糾纏的手,緩緩覆上那遝密密麻麻的紙,“我也想將她當作尋常的丫頭打發走,可她的賣身契不知所蹤……” “你說這許湘容,究竟把她的賣身契藏於何處了?”
她這般幽幽自語,相茹也不知該作何回答,便出聲問道:“夫人準備何時動手?”
秦漣的眼神愈加冷峻了幾分,“不若就在冉兒大婚那日好了,人多眼雜,比較好遮掩。”
“可是,若她自己又逃了回來,該如何是好?”那丫頭識字又有心思,相茹可不覺得她是個輕易就範的主兒,平日默不作聲的人才更難拿捏,“夫人…何不將她留在府上,在咱眼皮子底下,才能看得住啊!”
秦漣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氣,“你沒聽冉兒說麽?他在乎她。可他又是如何對我說的?”“那語氣涼薄得,我怕是都要以為冉兒在說笑了。” “他為了護住那丫頭竟這般謹慎,若日日在府裏養著,他們眉來眼去的……才是個禍害!”
可小姐都嫁到蘇家去了,姑爺還有何故能時時來府上啊?相茹暗自想著,卻是不曾將此說出口。
“將她送走,也是為了讓冉兒安心。趁著他們情愫未深,等蘇葉莆看到了冉兒的好,自然會把那丫頭忘了。”
秦漣這般幽幽絮道,相茹便也消了心中疑慮,不再多言。
隻不過,還未到楊冉惜大婚之日,楊家便出了事。
雖是未及冬日,可夜已漸漸長了起來。
卯時起身的巡夜小廝提著幽暗的燈籠,惺忪慵懶地在院子裏踱著步。嗅覺比視覺先一步領略了異樣,他循著牆根,仔細確認著是否為楊家之地。
走到盡頭,他發現了那扇已被打開的小門,接著便瞧見了已燒得發黑的廂房還被倔強的火焰張牙舞爪地霸占著。遠處有樹燃起的火束及升起的黑煙宛如陰間的修羅,與不見日色的微茫天際交相輝映著。
小廝受了驚,手中的燈籠沉沉地抖了抖,幸好殘存的清醒使他又將燈籠穩住了,未讓裏頭的明火掉落出來。
“走、走水了……”
待到火源殄熄之時,天色已經大亮,隻是熹微的晨光尚不舍得悉數給予世人。
相茹攙著秦漣走往別院,原本便殘破的舊院,此刻更添蕭肅。
轉角的炭黑焦柳不由使秦漣心悸了幾分,它枝葉盡失,隻有主幹和粗壯的殘枝還頑強地佇立著,傾腰張爪的樣子像極了自地獄來索命的魂。
她望了望已然燒毀的舊廂房,聽聞不曾有人傷亡,她心裏也緩緩鬆出口氣,隻是臉色依舊不佳,“把府上的人全部都叫來!”
經過清點,發覺府上隻少了阿諾,那這縱火者便也昭然若揭了。
“老爺呢?”動亂了一個早上,秦漣這才發現楊甫玉不曾露麵。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竟還能沉得住氣?
“回大夫人,老爺一早聽聞走水,便急急去看小少爺了。”
他不是一向最以利益為重麽?為了他的交易,他可以全然不顧忌旁人,甚至可以犧牲掉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為何如今,他最先擔憂的,卻是他與許湘容的兒子?
原來,他也會有掛心之人麽?
秦漣頓感冷意透過衣物附在皮肉之上,左手慢慢攥起,愈加骨骼分明。
“說來,我還不曾見過咱們府上新添的這位小少爺呢!”秦漣兀自起身,周遭的下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相茹跟在她身後,默默用手勢驅散了眾人。
才走到沉湘閣的廊道上,便聽到楊甫玉在屋裏大喊:“奶娘呢?快把奶娘叫來!”他的聲音有些慍怒,也有些急切,還伴隨著陣陣的嬰孩哭聲。
秦漣示意了相茹,自己走進了廂房。
屋外是凜冽的寒氣,屋內卻恍如炎夏。她推開門的縫隙極小,進去了也是飛快用身體將門又合上,這樣小的孩子,最受不得寒氣。
隻不過,饒是如此,楊甫玉仍是下意識地用自己的廣袖為搖籃遮蔽了一二。
“倒是難得看見老爺這般細心。”她徐徐掀開珠簾,踏進裏屋,望了望哭鬧的孩子,“我已經吩咐相茹去喊奶娘了。不過府裏出了這樣大的事,老爺就絲毫都不關心麽?”
楊甫玉小心翼翼地將楊懷抱起,輕搖作哄,“燒得既是空屋子,便就此算了罷。還有勞夫人回頭盡數將那些賣身契燒毀。”
他這般淡定如斯,秦漣愈發不解了,語氣都不由鋒利了起來,“那阿諾呢?此事明顯就是她所為!縱火,老爺也不追究了嗎?”
“此事報不得官,還要如何追究?”
“能對付她的法子多的是!不過區區仆役,何須驚動官府?”她語速不疾不徐,話間卻又步步緊逼。
門外奶娘的敲門聲適時打破了此番爭持。
楊甫玉好生吩咐好奶娘後,便讓秦漣隨她一道去了書房。
他定定地望著她,緩緩啟唇:“你可知那阿諾為何寫得一手好字?為何行為舉止處處得體有禮?又為何…能得容兒那般信任?”
秦漣不曾回答,隻覺究出此番毫無意義。她在意的,隻是他為何單單在此事之上顧慮這般良多!似乎……楊懷出生以後,他就變了。可這般變化,卻絲毫不曾在她或楊冉惜身上體現。
楊甫玉有些顫抖地呼出口氣,“因為,她是容兒的親生女兒!”
此一句,秦漣不得不驚愕,思慮片刻,喉間也不禁放出幾口粗氣,“許湘容的女兒?莫非……也是你?”望他的眼神綴滿了難以置信。
楊甫玉卻是哀傷地搖了搖頭,“怎會是我?”
他遞給秦漣一封信,兀自轉過身,幽幽地絮著,“原來容兒當年,果真是被歹人拐賣了。還生下了女兒。” “她再度回來找我,我欣喜萬分!卻也感覺到了她的異樣,可我不敢多問。也隻想用我的餘生好好補償她。”
秦漣看著這信,卻是愈加後怕起來。仿佛命運的齒輪轉過一周,又會回到原點。
她的丈夫,心裏一輩子都裝著她許湘容;而未來,她女兒的丈夫,心裏也會一輩子裝著她許湘容的女兒……
秦漣的心裏過於隱忍,淚珠都不由滾落幾顆。
“夫人呐,我們放了她吧。”楊甫玉緩緩轉過身,見到秦漣這般模樣卻是有些慌了神。
在他的印象中,秦漣一直不苟言笑、端莊典雅,不論遇到何事都是那般雲淡風輕。而今這番,卻是有些失了儀態。
“若你跟我保證,蘇葉莆會一輩子對冉兒好、全心全意地珍愛她,並且終身不另娶妾室!”“我就放過她。”她臉上還掛著淚痕,眸中也含著殘淚,深棕色的瞳孔卻是越發迷離。
楊甫玉有些不解她此間話語,隻覺這兩件事並無瓜葛,“可……男子有個三妻四妾也屬情理之中,蘇家內府事宜,我們便不好多管了。”
“那便不能是阿諾或者任何與她相似的女子!”此話,她是低吼出來的。手中的信件已被緊緊地攥破了一個角,她的身子有些顫抖,仿佛是氣極了,“而且,冉兒在蘇家的主母之位,任何人都不能動搖!”
“好,我可以答應你。定會盡力讓冉兒幸福無憂。”楊甫玉上前,試探著從她手中拿過那封信。
秦漣也體會到了他這般意圖,眸間木然地望著他,也順他的心意鬆開了手,“你是知道我的,若我的女兒不能如願,莫說阿諾,就是那個小的、你的親生兒子,都莫想安然。”話音才落,她輕飄飄地轉身,無力地打開房門離去,無意再關上。
楊甫玉心下一緊追到門口,瞧她往的方向並非沉湘閣才稍稍安了心。她確非狠心之人,可也有自己的底線和手段。
冉兒畢竟也是他的親骨肉,他又何嚐不希望她歡愉順遂呢?
楊甫玉呆滯片刻,緩緩挪進了屋子裏,又將視線移向手中已然褶皺殘破的信件。眸間有些濕潤起來,望著信件、卻又似乎穿過信件。
他走向書案,細心地將這信件捋得平展,望著雋秀有力的字跡幽幽地出神著,仿佛透過這字裏行間能望到他已錯過她的諸多年歲。
其實許湘容至死所在意的,也不過就是他對她的情意幾許,他的心中是否利益高過她的一切!他能否為了她,放棄一些利益,多為她考慮一些。
從前他不覺得,可而今,他願意。
自家的也好,許家的也罷。關鍵時候,都是些護不住命的東西。
隻不過,他尚需時日。
可此事一出,許家舊戚紛紛上門,楊家麻煩不斷,與蘇家的婚事確隻得延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