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的輾印很深,不怕跟丟,隻是在走過桃林不遠,阿諾就先發現了一個已陷入昏厥的姑娘。她身上帶著淡淡桃花的清香,必是從桃林出來的。阿諾將她搖醒,欲詢問狀況,而姑娘一睜眼便驚慌不已,緊緊地護著身前。
“姑娘安心。”阿諾隻得將耳朵湊上前去,讓她瞧見自己的耳洞,“我也是女兒身,不會對你怎樣的。”
如此,那姑娘才稍稍安了心。可阿諾問及車隊,她的恐懼已溢於言表,“那就是一群人牙子的車,我不小心撞破,他們便把我擄了來。昏厥之前隱約聽他們提到,目的地就在附近、帶著我風險太大之類的……”
阿諾思慮片刻,總結道:“或也正因如此,你才能逃過一劫。”原是她猜錯了,那些人牙子並非抓了桃林裏采摘的姑娘,而是從更偏遠之處將人運了來,在這偏僻之地進行議賣。
既已確定那確是人牙子無疑,阿諾便更加堅定地跟了上去,沿途用竹葉打結留下記號,盼望著蘇葉莆會帶著官府的人前來。
其實說起來,他們也並不能算有何情分可言,可阿諾竟就那樣相信了他。
亦或是,她隻能相信他吧?
難不成還要靠楊冉惜?恐怕她隻會趕緊回府躲在大夫人的懷裏說熱鬧吧?
想及此,阿諾有些發笑,她自己也隻是個丫頭,主仆有別,她又怎能像想友人那般考慮蘇葉莆和楊冉惜的行為?是她太過妄想,不過給二小姐伴讀幾日,還真當自己配與二小姐談資了?
不過,既已走到了這裏,信與不信,她都不能再回頭。她如何能放下那一幹姑娘?隻要一想到她們的人生會被人拿來販賣,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安心。
即便自己能做的真的很少,她也不能不去試。
話說這村落還真是偏僻,四周都被竹林環繞,若非跟著這車隊進來,她是萬萬不會想到此處還有人居住。
車隊停了下來,似乎已有人進去通知村民了,餘下的兩人守著馬車裏的姑娘。說來也奇得很,姑娘們在車裏不哭不鬧不說話,什麽動靜也沒有,莫非……都被綁起來堵住嘴了?或是灌了什麽湯藥?
進去找村民的人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出來了,現下隻有兩人其實是最易動手的。
可阿諾一人勢單力薄,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什麽良策,若等著蘇葉莆來倒也是個辦法,可村民們來了便會開始交易。那被賣掉的姑娘,一輩子就沒了。
焦躁之際,阿諾四處張望,渴望能找到可相助之人。
可這偏僻的小村落,人能有幾個?不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
“兩位大哥,你們是來做什麽的啊?”
兩個壯漢朝聲源望去,好清秀的少年,衣著樸素、束發淩亂,背上還掛著個柴簍子,隻聽其接著解釋道:“我們村子鮮有人來,二位大哥可是在做什麽生意?”
阿諾顛了顛背上臨時撿起的簍子,往馬車那裏靠了靠,做著一副好奇的姿態朝裏麵望了望,佯裝心驚道:“喲!裏麵是人呐?還是姑娘?”
“怎麽?小公子也對女人感興趣?隻怕你這年紀,毛還沒長全吧?”一名壯漢打趣著,不由哄笑起來。
阿諾也跟著一陣皮笑肉不笑,“我是不懂,可我爹一直想給我找個繼母來料理家事,村裏沒人願意,外麵又出不去……”阿諾悄悄觀察著二人的神色,繼而瞳仁微轉,賠著一張笑臉問道:“大哥,你們這……是不是……?”阿諾朝他們打著眼色,似乎彼此有所會意。
兩名壯漢互相遞了眼神,繼而有一人上來推搡阿諾,直往村裏的方向,“小公子若真有意向,不如回去喊你爹出來,想要哪個親自過來指。”
“可是……”阿諾驀然轉身,一時正與二人對麵而立。方才推搡過她的壯漢攥了攥掌心,頗有懷疑地看著她,“小公子的皮肉倒是嫩得很啊!”說著便圍著她打轉,打量著她的全身。
阿諾深感全身不適,又捂耳朵又遮脖子,不由自主就將兩隻手臂擋在胸前,帶著幾分心虛地解釋道:“我、我年紀還小嘛!能有多粗糙?”她飛速地思考著,眼下這境況該如何脫身,那村子裏可沒有“爹”來幫她解圍。
她未曾意識到身旁的人牙子已看出了端倪,隻覺耳邊揚起一縷風,她轉頭看向時,那人已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雙手顫抖地對著右腿的腿窩。那裏多了一支飛鏢,血跡斑斑,儼然是被人擊中了委中穴。
阿諾立刻環視尋人,口中還不忘大喊:“官府來人了!”另一個在馬車前的人牙子顯然已經慌了神,踟躇著不知是該護著馬車,還是上前攙扶自己的同伴。張望著未見有人出現,目光便定在了阿諾的身上。
她右手在前、左手在後比在身前,一副準備好作戰的架勢,卻猝不及防被腳腕突來的力道嚇得驚呼了一聲。原是那被傷到的人牙子抓住了她的腳,並喊著:“愣著做什麽?快來抓住這小子!”
阿諾掙紮著,抬眼再望馬車邊的人,他卻早在邁出第一步時被人擊暈,倒在了地上。而他的身後則是一襲淡藍色的衣衫,溫和的雙眸,溫暖的淺笑,阿諾甚是安慰的彎了唇角,倏然使力掙脫了腳邊的束縛,朝那一點點藍小跑過去,“你來了?”
她眸裏含著藏不住的欣喜,自己果真沒有托付錯人。可瞧見是他孤身,身後並未見官府的人,她不禁有些擔憂:“為何就你一人?未去報官嗎?”
“去了,官府不肯出人,我便先來了。”蘇葉莆瞧著受傷的人已掙紮著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從馬車背麵拿出了一捆繩子,走上去將那人的手腳捆了起來。人牙子受了傷,掙紮無用,隻能任人宰割,嘴裏的謾罵倒是停不下。
蘇葉莆綁好之後,不疾不徐地冒了一句:“你還是省省力氣,小心鏢上的毒擴散得更快!”下一刻,謾罵立刻就變成了求饒。然而蘇葉莆並未理會。
阿諾在一旁看得正熱鬧,就發覺他身後密密麻麻上來了很多人,“不好了,人牙子喊村民過來了!”
蘇葉莆當機立斷,“上馬車!”
蘇葉莆先是抽走了那裏單行的馬匹,接著便與阿諾同趕著馬車一騎絕塵,後麵再嘈雜的聲音都埋沒在了嗒嗒的馬蹄聲中。
“那解藥呢?那人會死嗎?”阿諾不禁有些擔憂。
蘇葉莆淡淡地笑著,“無毒。騙他們的!”
直到馬車裏的姑娘們浮起了陣陣恐慌,呼喊著問他們是何情形,蘇葉莆才緩緩將馬車停了下來,姑娘們紛紛下車來看當下所處之地。阿諾一臉欣喜地朝她們解釋道:“莫要擔心,你們已經得救了。”
“得救?這算哪門子得救?”那姑娘似乎並不領情,“我們從兩個月前就已被擄了來,一路顛簸到這不知何處的鬼地方,我們已過了及笄之歲,本想著就此下嫁也便罷了,可你們將我們帶了出來,這天大地大的,我們身無分文,又該如何自處?”
阿諾雲裏霧裏的,有些難以置信,如此便是甘心被人販賣的理由嗎?“可你們若遂了他們的願,可知你們未來的丈夫會是個怎樣的人?無法議到親事、隻能靠買賣來娶妻的人家,會是怎樣的境況?若他年長到能做你們的父親、若他家裏連餐食都要日日計算、若他品行不端為人不正……你們又如何能甘心自己的一生埋沒在此?”她的眼睛裏早已蓄積了半眶的淚,原來她至此才有所想象,阿娘那十多年來究竟是過著怎樣的晦暗,才能讓她在可以逃離時毫不猶豫、無比決絕。
姑娘們麵麵相覷,她們這一路上逃也逃了、鬧也鬧了,可除了吃些苦頭便一無所獲,本想順應天命,可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卻又打亂了她們好不容易坦然的心。有識大體的姑娘出來安慰阿諾:“這位姑娘,多謝你的好意,你不顧險境把我們救出來,我們甚是感激,隻是此前,我們已經認了命,而現下,家鄉遙遙、人生地不熟,我們一時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也有姑娘上前問道:“對了姑娘,你可是哪家的貴府千金?能否幫我們尋一尋家鄉的路?”
阿諾一時語塞,她尚且在貴府為婢,卻在和她們高談自由不屈?若以此相告,不免諷刺。雖然她已無賣身契約,可她又如何能據實以告?兩難之間,她不知所措,臉都漲得有些紅。
蘇葉莆適時出來解圍,“各位莫慌,我家倒是在漕幫有些人手,若姑娘們信得過我,可為大家盡些心力。至於眼下,我隨身帶了些銀兩,進了城還可用這馬車換些銀子,可以先給各位應應急。”
“對,我這兒也有些碎銀子,雖然不是很多……”阿諾急忙掏出懷裏的荷包給她們看。
如今姑娘們的情緒算是穩住了大半,要緊的是得趕緊回城,此處始終不能安心。蘇葉莆三言兩語就讓姑娘們乖乖上了馬車。最心悸的時刻已然過去,可回程途中,阿諾卻是更加地心事重重。
不得不說,蘇葉莆真是很會察人觀色,遣散了姑娘們,他便歎了一句:“你有故事。”
阿諾驀然回神,不知該如何接話。蘇葉莆語氣無比平淡,“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頭,自己的自由尚且握在別人手中,如何能為那些即將被販賣的姑娘思量到未來日子或有所黯淡?”
他目光灼熱,緩緩靠近,阿諾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緊張呼出的粗氣已經拍在了他的臉上,然對方依舊不為所動,“若你日後遇到難處,盡可到蘇門來找我。”
阿諾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僅此而已嗎?她還以為他會逼問些秘辛什麽的,“你……會幫我?”
蘇葉莆倏然淺笑,“對於那些素不相識的姑娘我都幫了,你又如何幫不得?”
阿諾瞧著那抹笑,竟迷了。他就仿佛如這春日一般溫暖,所做之事、所吐之言,都令她無比安心。突然跌入眼簾的背影終於召回她的思緒,她急忙叫住他,胡亂扯下那條束發的發帶,伸向他,“還你發帶。”
她的發絲倒是柔順的很,垂落在背上絲毫看不出有束發的痕跡,發絲沒了束縛便隻能任由春風撫弄。他的視線朝她手上移了移,身體仍不為所動,“你留著吧,就當做日後你過府找我的信物。”
蘇葉莆的身形漸漸隱沒在了人群之中,可阿諾還愣在原地,唇齒間撕咬著那兩個字:信物,手上也不由婆娑著那條淡藍色的發帶。
今日,若是他不曾出現,隻怕連她也要羊入虎口。“謝謝。”她是發自內心地吐出這兩個字,然連她自己都未在意到,她的嘴角早已彎起了從未有過的弧度。
她又是何時失去了笑容?也許是在阿娘離開時,也許更早,總之,她已許久未曾發自內心地露出這樣滿足的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