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雖說是星期天,不過因為下雨的原因,馬路上沒有幾個人。
小安又像往常一樣給成鶴端去剛煮好的咖啡,在煮咖啡上他可是越來越有心得,想著將來還不如開家咖啡店,這麽好的地段,不愁沒有生意,比賣糖炒栗子強得多。
他將咖啡遞給成鶴的時候,發現了一絲異樣。確切來說,眼前這一幕實在有些……好笑。隻見成鶴的眼睛水汪汪的,一滴淚從眼裏滑落下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老板在他眼中可是堅強、剛毅、英勇的代名詞,可是看見老板臉上掛著的眼淚,他有些不厚道的想笑,又怕挨罵隻好忍住,隻是輕聲問道:“哥,你怎麽哭了?”他順著成鶴的視角好奇地伸長脖子往窗外望了望,“看見什麽了?哭得這麽傷心。”
成鶴沒好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道:“這是眼藥水!”
小安嗤笑了一聲,“我就說嘛,你怎麽可能會哭呢?”
潛台詞卻是:你這麽霸道蠻橫,隻有讓別人哭的份。
成鶴微微閉上眼睛,另一隻眼睛裏的眼藥水又滲出來了。若是不知道他是用了眼藥水,沒準會以為他遭遇了什麽人間慘劇,這才讓一個大男人在風瀟瀟雨霖霖的時節,獨自坐在書店窗邊,默默流著眼淚……其實他也沒遇上什麽事,就是昨晚心電感應異眼人的時候,通過吳憂的眼睛盯了一晚上的電腦屏幕。
他從來不上網,不用手機不用電腦,這一晚盯得他眼睛幹澀疼痛紅腫,恐怕吳憂的眼睛沒瞎,他自己的倒先瞎了。
保護眼睛,人人有責。
他又仰著頭,朝著眼睛裏多滴了一些眼藥水。他不知道同心人的眼睛是不是無法適應這裏的眼藥水,眼淚直往下流,這回看起來哭得更慘了。
成鶴一邊優雅地拿著手帕拭去臉上多餘的眼藥水,一邊清冷而又疏離地問小安:“查到了嗎?”
小安忙點頭,“查到了。”小安的眼神一轉,又試探道:“你和嫂子是不是又鬧別扭了?”
成鶴用極具殺傷力的眼神掃了他一眼,小安立馬回道,“哥,你要適當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還有就是讓自己速度變慢一點,上次我被你嚇得差點心肌梗塞……”
小安回憶起上次成鶴發怒,瞬間移動到自己眼前,就心有餘悸。
成鶴冰冷道:“你這是教我做事?”
“沒,就是建議,你看我這心髒都吃不消,那其他人就更……”小安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臉,怕又要挨揍了,趕緊找個借口:“哥,我好像桌子沒擦,先幹活去了……”
鍾鳴可能劈腿了,而且想要甩了她。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子裏一遍又一遍閃回,就像一場未播完的爛電影。
吳憂思來想去,既然他沒有出差,那很有可能就在本市,隻要通過車子停放的位置,就能找到他。
她必須要當麵問個明白。
吳憂在手機裏下載安裝了查車APP,她有鍾鳴的車輛信息,畢竟自己多次幫他處理過車輛違章,這些信息她早就爛熟於心。
很快,她就定位了鍾鳴車輛的位置。鍾鳴曾告訴過她,他最近都在同事家住,所以車子就停在同事家附近的停車場。
吳憂看著上麵顯示的位置,鍾鳴的同事住得離公司還挺遠,居然在新塘街。
吳憂收回視線,驟然反應過來,手不自覺得微微發抖。她想起一件事來,許心悠便是住在新塘街。在入職的時候,所有員工都會登記員工信息,有一欄便是家庭住址,而員工登記信息是按姓氏首字母排列,許心悠正好排在自己名字後麵。
在意識到這個時候,吳憂僵硬地抬起頭,望向門口空空如也的傘筒來。
鍾鳴對她說傘送給同事了。
許心悠對她說,傘是男朋友送的。
怎麽就這麽巧?巧到天衣無縫。
吳憂愣在原地,突然明白了什麽,她嘴角肌肉**得厲害。過了好長一會,她這才拿起手機,趕忙給陶欣去個電話,因為陶欣曾見過許心悠的男朋友。
陶欣剛從醫生的辦公室裏走出來,醫生說老陶的情況並不樂觀,需要多方專家會診。老陶雖然聽不見,但也已經感覺出來了要花不少錢,嚷嚷著要出院。她好不容易穩定了他的情緒,一個人站在醫院的走廊裏,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發起了呆。
陶欣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與吳憂不同的是,她是被撿來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父母。她從記事開始,老陶就失去了聽力,據說是因為早年間在工廠工作出了意外,後來賠了一筆錢。為了治療耳朵,把賠償款都用光了,耳朵沒治好卻背了不少債。老陶為了養活她,後來隻能去幹一些體力活,搬過水泥,搬過麵粉,也去工地上刷牆。陶欣因為小時候特別喜歡吃桃子,所以小名便叫陶子。
陶欣小的時候,和老陶的日子過得很拮據,那時她穿的衣服都是鄰居家孩子不要了的,家裏的雞蛋也是鄰居李嬸看他們父女倆可憐,送來的。她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肉。直到上高中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女生都用衛生巾這種東西。她第一次來例假,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直到上生理衛生課才恍然大悟。
她時常會想起小時候放暑假,老陶去工地幹活,她就給他去送飯,然後等著他下班。回家路上,老陶會拿著剛領到的工錢去買冰棍,父女倆一人一根冰棍,兩個人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吃。她至今還記得,2毛錢一根的冰棍味道,入口就化了,甜甜的,涼涼的,就跟夜晚的風一樣涼爽。
她靠著獎學金念完了大學,那時候她就告訴老陶,將來一定會治好他的耳朵。領著第一個月的薪水,趁著假期帶著他去看病。醫院告訴他們,因為耳朵失聰的時間太久了,建議他們去大醫院看看,興許有希望。
正是抱著這一絲希望,陶欣帶著老陶到處求醫,可是治療無果。老陶也對此事不抱希望,勸她別再花冤枉錢。可陶欣依舊不願放棄,隻要還有一線生機,她一定要治好父親的耳朵。她還記得,小時候從老陶的床底下翻出了以前的磁帶和收音機,她想著年輕時的父親也是個熱愛搖滾樂的熱血青年。她看到過老陶因為聽不見而受到欺負,那些工頭知道他耳朵不好,就故意克扣他的工錢。陶欣小時候總去工地等他下班,不是為了吃冰棍,而是因為隻要有她在,那些人就沒法欺負她聽不見聲音的父親,更沒法克扣父親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為了給老陶治病,陶欣節衣縮食,化妝品用最平價的,外出吃飯吃不完就打包,購物自帶環保袋,優惠券的力度決定了去哪吃快餐。
關於她是個棄嬰,也是在她8歲那年才知道的。以前她隻覺得鄰居們好像在議論她,日子久了,她漸漸聽說了一些傳言。其他小朋友也不願望和她一起玩,總罵她是個野種。她還記得家門口的那條河,那些捉弄她的小朋友將她推到了河裏,無論她如何撲騰掙紮,那些小朋友都在河岸上拍手叫好。小朋友們說,她不是老陶親生的,還說老陶一直是個光棍。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光棍的含義。
那日,她差一點淹死,當她濕淋淋地回到了家中,急壞了的老陶平生第一次朝她憤怒的咆哮,甚至還給了她一個耳光。
那夜,父女倆經曆了一場無聲卻極度痛苦的談話,甚至不能稱之為談話,她怒氣衝天地在紙上寫下心中的疑慮,質問老陶,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老陶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最後痛苦地搖頭。
她終於知道,自己真的是被人遺棄的孩子,老陶為了保護她,一直隱瞞著這個秘密。在知道老陶的苦衷之後,她再也沒有跟老陶鬧過別扭。
翌日,父女倆就搬家了,來到了這座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開啟了嶄新的生活。
或許隻有忘記過去,他們才有未來。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沒有人知道她是棄嬰,更不會有人對她的身世指指點點。
這是他們父女倆的秘密,老陶會永遠為她守護這個秘密。而她的生命中,隻剩下這位失聰的父親。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治好他的耳朵,讓他可以重新聽見這個世界。
棄嬰,成為了她心中永遠的痛,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最後的底線和尊嚴。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吳憂。
吳忙扯著嘶啞的嗓音問她:“陶子,你之前不是見過許心悠的男朋友嗎?還記得長什麽樣嗎?”
“沒有看清臉,隻是那男人經常開車來接她下班。”陶欣隱隱感覺有些不妙,小聲問道:“怎麽了?”
“還記得是什麽車嗎?”
“是輛白色的……好像是高爾夫吧?”
吳憂徹底愣在當場,因為鍾鳴開的正是一輛白色高爾夫。
陶欣聽著電話這邊一直沒有聲音,忙問道:“憂憂,發生什麽事了?”
吳憂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這才說道:“陶子,我好像知道許心悠為什麽針對我了。”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眼淚不爭氣地湧了出來,一時間,眼裏的世界被淚水給浸沒了,就像一場史前大洪水,無情地將整個世界摧毀一般。
“為什麽?”陶欣聽吳憂的口氣,意識到事情比想象中嚴重。
“因為……”一聲哽咽,又緩了好長一會,吳憂忍不住地在顫抖,“許心悠的男朋友很有可能就是鍾鳴。”
陶欣一時間沒聽明白,仔細確認道:“你是說,你和許心悠的男朋友是同一個人?”
隻聽見吳憂說道:“我必須得去確認一下。”
陶欣感覺大事不妙,“喂,憂憂……”
可是電話已經掛斷了。
許心悠的家很好找,新塘街13號。
吳憂對這一帶並不陌生,小時候媽媽帶她來過這吃東西,這一帶有位奶奶做的桂花酒釀圓子羹特別好吃。媽媽去世後,她再也沒有來過。而現在,這裏與記憶裏的模樣已是大不相同,舊城改造後這裏發生了翻生覆地的變化,現在已經成為了本市熱門地段,其房價也跟著直線飆升。
倒黴的人總能遇見倒黴的天氣,天氣也跟著她的心情一樣下起了雨。傘筒已經空了,她從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把折疊傘,心不在焉地離開以致於忘記付錢,收銀員以為遇上個逃單的,趕忙追了出來。
吳憂打著傘,站在十字路口,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她茫然地看著四周,好像東南西北都變換了方向,隻感到一陣暈眩。
可能這一切都隻是巧合,她仍在心底做著最後的掙紮。可能就是這麽巧,鍾鳴的同事正好就住在新塘街,而許心悠的男朋友正好開的就是白色高爾夫。
她仍然抱有最後一絲期待,或許這一切都隻是個美麗的誤會。
吳憂拖著晃晃悠悠的身體,打上一輛出租車,天氣冷得出奇,她可以清晰得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
汽車在路上疾馳,雨水打在車窗玻璃上,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
那些所有關於自己和鍾鳴的回憶,不斷在腦子裏撕扯著,扭曲著。大學青蔥的時光,無數次他騎著單車載著她去上課、去圖書館、去食堂……無數次他出現在她的身後,溫柔喊她的名字:“憂憂……”
當車子抵達目的地時,她那清晰又模糊的記憶隨著刹車聲戛然而止。吳憂魂不守舍地下車,朝著許心悠的家跌跌撞撞地走去。雨又一次落在她的眼睛裏,她猛然發覺,自己剛才把傘落在出租車裏了。
吳憂反複告誡自己要鎮定,現在還不到慌亂的時候。她打開手機,再次打開了查車APP,上麵顯示自己距離車輛隻有300多米的距離了,而許心悠的家,在地圖上顯示的距離也隻有300多米。
這世上真的會有如此精巧的事情嗎?
吳憂定了定神,邁著堅定的步子繼續朝前走著。
雨水淋濕了她的頭發,雨滴一滴滴落在她的眼睛裏。她身上的外套也已經淋濕了,冷風一來,身體變得更涼了。
可是她並沒有要躲雨的意思,她必須要找到鍾鳴的車。
當她擦盡眼裏的雨水時,放眼望去,那把長柄黑傘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一時間,她像一位得了阿爾茨海默的病人,愣愣地站在雨裏。
她甚至不知道這把雨傘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誰,是自己?是成鶴?是鍾鳴?還是她許心悠?因為此時的鍾鳴正撐著傘為許心悠遮雨,他看上去那麽體貼周到,害怕許心悠淋到一點點雨,緊緊地摟住了她,這把傘為她開辟了一片遮雨的空間。他又特別紳士的為她打開車門,許心悠的懷裏正抱著一桶爆米花,一邊吃著一邊親昵地喂給鍾鳴,然後優雅地鑽進了那輛白色高爾夫車裏。
吳憂咽了咽嗓子,隻覺得嘴裏一陣苦味,像剛吃了一碗黃連。她壓著喉嚨裏的一陣痛楚,勉強讓自己不會倒在雨裏。
一把傘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她的頭上,吳憂抬起已經哭得紅腫的雙眼,望著站在她身旁為自己撐傘的成鶴,她努力向他擠出一個微笑,可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淚水就如這場雨一般,透著一股令人惡心的味道。
陶欣打了很多個電話,吳憂都沒有接,她便知道吳憂可能出事了。在安頓好了醫院的事情後,她火急火燎趕到了吳憂的家,敲了很久的門,謝天謝地,吳憂在家。
陶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吳憂,她的眼睛腫得嚇人,整個人像是經曆了一場巨大風暴後的幸存者。
吳憂愣愣地望著陶欣,一字一頓控訴著:“陶子,原來不是我搶走了許心悠的東西,而是她搶走了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陶欣沒有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心疼地上前緊緊抱住了她。
吳憂的眼眶再次濕潤了。從成鶴將她送回來以後,她整個人就是木木的,先是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呆,然後發了瘋似的將鍾鳴的東西都整理出來,幫他打好了包,累到氣喘籲籲,精疲力竭。過了好一會,她又開始翻起了許心悠的朋友圈,每一條都看得很認真。她氣自己為什麽直到現在才知道,許心悠朋友圈屢屢秀恩愛的男朋友竟是鍾鳴,鍾鳴對許心悠還很慷慨,經常送給她昂貴的禮物。
她感覺自己既愚蠢又可笑,滑稽像個跳梁小醜。
她一氣之下把手機摔得老遠,屏幕立馬裂開了花。
她像個被拋棄的怨婦,隻能蜷縮在地板的一角嚎啕大哭。
原來,這就是遭到背叛的滋味。
陶欣給她煮了杯紅糖薑茶,試圖讓她好受一些,盡管放再多的紅糖也填補不了她此時內心的痛苦,但至少可以去寒。
人間值不值得不知道,可是為這種男人大病一場,確實不值得。
吳憂沉默了許久,好像在發呆,眼神變得很呆滯。陶欣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讓她把紅糖薑水喝掉,再好好睡上一覺。
吳憂終於開口了,哭了太久嗓子已經啞了,隻聽著喃喃細語:“他從來不允許我在他車裏吃東西,可是我分明看著許心悠坐在他車裏吃著爆米花。我從來不舍得花他一分錢,可他對許心悠真的很好,送她那麽貴的包,那個牌子的包包我查了,2萬多。”她紅著眼望著陶欣,嘴巴顫抖著:“陶子,是不是我真的不配?或許是因為我太蠢,以致於他費盡心機想要跟我分手,而我卻毫無察覺。”說完,從隱忍的哭泣再次崩潰大哭。
陶欣聽著她的痛訴,難受得像被人千刀萬剮了似的,她緊緊地抱著哭到快要岔氣的吳憂,告訴她:“憂憂,你聽我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像猴子下山,為了撿顆芝麻,而丟了西瓜。你應該感謝自己認清了這個混蛋,是他配不上這麽好的你。你也不要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因為,你的身後還有我。”
陶欣對她說了很多話,那些話就像醫生給病人開的一劑又一劑的藥方,暫時緩解了她的疼痛。吳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來靠在陶欣的腿上睡著了,至於那個即將到來的周一,不過是將她拖到太陽底下公開處刑,令她搖搖欲墜的生活再雪上加霜罷了。
從小到大,她的噩運就像圓圓率,不被除盡,且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