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鶴正在享用小安為他做的晚餐。小安的廚藝很有進步,今天給他做的一道采用24道工序醃製,運用了200度高溫微煎七分熟的牛排,還有一杯剛煮好的85度高山紅茶。即便如此,成鶴依舊沒有同意小安把書店改成餐廳。

小安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門票,對成鶴說道:“哥,你不是問我有什麽賞心悅目的項目嗎?我都給你安排好了……”

成鶴沒有說話,隻是仔細切著牛排。

小安一邊在手裏數著門票,一邊說道:“動物園門票、植物園門票、遊樂場門票……最後還有兩張電影票。”還刻意強調:“是恐怖片哦。”

成鶴不鹹不淡地瞥了小安一眼,顯然對這個安排並不滿意。他很快就可以得到異眼了,在此之前,他希望提升一下異眼的品味,自然得“賞心悅目”才行。前麵什麽動物園、植物園、遊樂場他都忍下來了,可是恐怖片是什麽意思?怕他看不見鬼嗎?

小安嘻皮笑臉趕忙解釋道:“哥,帶女孩子看電影肯定要看恐怖片啊,她們一害怕就會往你身上靠……”

成鶴被小安的自作聰明弄得火氣直冒,他揮舞著手裏切牛排的刀,以極快的速度拽住小安的衣領,刀鋒已然逼近小安的眼睛。

成鶴問他:“如果你知道自己眼睛馬上要被挖掉了,最後一眼想看見什麽?”

小安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索性閉上眼睛,“哥,我要是瞎了,以後就沒人給你做飯,沒人給你開車,沒人幫你看書店,沒人幫你打理畫展。還有啊,水電燃氣費你得自己去繳了,衣服得你自己熨了……”

成鶴打量著有恃無恐的小安,“沒關係,我可以換個助理。”

小安一聽立馬睜開眼睛,急道:“別啊,新的哪有我好用。再說了,我還能從梁世生那裏賺點外快貼補家用。”他頓了頓,“你不就是想知道人在失明前最想看見什麽嗎?我想到了,是顏色。”

成鶴鬆開小安,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你想啊,你沒辦法跟一個瞎子描述顏色吧?別的東西,可以感受可以聽見也可以想象,唯獨顏色嘛……挺難的。”

成鶴不動聲色地重新回到桌子前,繼續切起了牛排。

小安又湊上前去,小心翼翼問他:“哥,你是不是真要走了?那嫂子也會跟你一起走吧?”

成鶴沒有搭理他。

小安注意到他的表情平緩,知道他是默認了。又清了清喉嚨,厚著臉皮道:“那哥,到時候能不能帶上我,咱們一家三口一塊走?”

成鶴喝水差點有被嗆到,很快恢複了平靜,“你去幹嘛?”

“旅遊啊,我這應該叫星際旅行吧?想想就很酷。”小安又自說自話起來:“那咱們到時候怎麽去啊?坐宇宙飛船嗎?UFO那種的嗎?”

成鶴冷眼看著小安一臉興致高昂的樣子,感覺下一秒他就要打包行李,沒好氣道:“誰說要帶上你了?”

時間已經不早了,成鶴再次感應吳憂,看她是不是快要下班了,卻發現孟星河正帶著她在公園裏閑逛。這個孟星河穿得人模狗樣,想不到也是個斯文敗類,說好的是加班,怎麽加到公園裏去了。

成鶴驟然火氣上湧,叉子一下子被他當成飛鏢甩了出去,正好從小安的臉邊擦過,精準地插在了牆上的飛鏢盤中。

小安緩過神來,先看了眼飛鏢盤,又看了眼成鶴慍怒的表情,心裏琢磨著:“不帶就不帶嘛,發這麽大火幹嘛?”他起身去拔叉子,拔好好半天,都沒拔下來。

成鶴又吩咐道:“去,煮宵夜。”又一字一頓道:“慢慢煮。”

吳憂也沒想到,孟星河說晚點找她,是直接領著她走出了辦公大樓。她發現孟星河的臉色很不好,仿佛跟這個世界有深仇大恨,她不敢說,也不敢問,對方領著她一直走,她也隻好在後麵跟著。兩人走到了附近的公園裏,他這才停下腳步。

“你好像很怕我?”孟星河回頭看了一眼如履薄冰的吳憂,開口問道。

“沒有的事。”吳憂忙否認,尷尬一笑,“我是怕工作沒做好。”

“的確做得不怎麽樣。”孟星河陰著臉對她說道,“你之前交給我的報告,就很敷衍。”

吳憂的臉部肌肉抽了一下,她趕忙向他保證道:“這次寫的,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孟星河凝視著她,悠聲道:“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

吳憂在心中微微舒了一口氣。

孟星河繼續朝前走著,緩緩道:“你還記得嗎?咱們在一中的時候,也是一個這樣的夜晚,我當時問你,我們努力念書是為了什麽?”

吳憂自然記得,她念高一的時候,孟星河念高三,他還是校園明星,成績在全省排名前三,後來各大名校向其遞來橄欖枝,再後來他出國念書,而她在本市三流院校念書,兩人也就沒了聯係。

吳憂記得,當年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與孟星河在學校的天台上。她對這位天才學霸很崇拜,在天台遇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他打招呼。

那晚,是孟星河先開的口,問她:“我們努力念書是為了什麽?”

吳憂想也沒想,便說:“為了考上好大學。”

孟星河又問:“考上好大學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找到好工作。”

“找到好工作又是為了什麽?”

吳憂被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些缺氧,雖然她並沒有站在青藏高原上,但仿佛得了高原反應,喘著粗氣回道,“不知道。”

當時的孟星河隻是淡然一笑,他告訴吳憂:“這個問題我也問了我的父母。我爸告訴我,為了成功。我問他,成功以後呢?他說是為了掙錢。多可笑啊。我很氣憤,我問他,所以我努力上學到頭來隻是為了掙錢?那我掙這麽多錢做什麽?人總有一天會死,掙這麽多錢的意義在哪?”

吳憂從來沒有想過這麽高深的問題,尋思著學霸的思維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

她頓了頓,“那你爸是怎麽說的?”

孟星河回想起了父親的話,“我爸的原話是‘小子,我來告訴你意義在哪?當你沒有好的文憑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你就隻能像個失敗者一樣拚命地活著,每天起早貪黑掙著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付你的房租、信用卡賬單、孩子的奶粉錢、老人的護理費時,你就會明白現在努力的意義在哪’。”

吳憂當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也許吧。我家就挺沒錢的,我爸媽也不是什麽成功的人。不過不重要,我覺得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挺好的。有時候生活的確挺難熬的,可不管生活再怎麽糟糕,都要再忍耐一下,也許明天會變好呢。”

孟星河領著吳憂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夜晚微涼,透著自然的氣息。

他問坐在身旁的吳憂,“繼續當年的問題,找到好工作是為了什麽?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吳憂微微歎了口氣,“其實,我理解你父親。那時候的我們不需要養家糊口,所以我們覺得錢不重要。可是現在我們長大了,漸漸明白了生活的不易。”

孟星河輕聲問道:“你現在也覺得我們要成功,要去掙錢?”

她微微搖了搖頭,繼續往下說道:“是,也不是。如果成功的標準隻是掙錢,那世界上大部份工作都沒有了意義,難道很多工作真的因為不掙錢就喪失了意義嗎?我媽媽生前是個裁縫,她總會熱心幫著鄰裏街坊免費縫補衣服,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她的工作毫無意義。我爸爸隻是個小學老師,每個月掙得不多,至始至終我沒有覺得他是個失敗者。”

孟星河刨根問底道:“那你現在的答案是……?”

吳憂想了一會:“為了更好的生活吧。”

孟星河依舊窮追不舍,問她:“那什麽才叫好的生活?”

吳憂琢磨了一會,“好的生活是會給人希望的。”

是啊。

給人希望。

那夜的風,那個天台上的少年,還有那個少女跟他說過的話,讓他18歲的生命重新綻放星光。

孟星河沉默了許久,他的內心經過了反複掙紮,終於告訴她,關於當年的真相。

“吳憂,你知道嗎?當年在天台上,我其實……準備……跳下去。”

“自殺”這個詞就像是一個敏感的禁忌卡在他的喉嚨裏,這塊巨石從18歲那年就壓在他的心頭,直至今日像一顆毒瘤長在他的身體裏。

吳憂屏住了呼吸,她沒有想到孟星河會舊事重提,那是他的秘密,一個少年成長的秘密。

她的聲音有些幹澀,輕聲道:“我知道。”

孟星河有些訝然:“你知道?”

吳憂在天台上看見了孟星河身上纏繞的一層黑霧,那是將死之人身上的預兆。

“我撿到了你掉在地上的遺書。”吳憂想起了孟星河的那封遺書,這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震撼的一封信,字字泣血,究竟一個天才少年該經曆怎樣的絕望,才會想要結束自己絢爛的人生。

“難怪那天,你突然對我說那些話。”孟星河恍然道。

“什麽話?”

“你跟我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仰望星空,會覺得世間一切,你、我、星辰、陽光、石頭,世間萬物並沒有什麽區別,況且比起宇宙星辰,人類何其渺小,所有的煩惱也就一掃而空’。”

吳憂默默地點了點頭。

孟星河繼續回憶道:“你還跟我說,每個父母都很愛自己的孩子,隻是愛的表達方式不如。就比如名字,你叫吳憂,爸媽希望你可以過的無憂無慮。而我的名字,你讚歎說很好聽,還說父母應該是期望我‘星河皆入夢,萬事皆安好’。”

吳憂沒想到孟星河居然記得這麽清楚,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還跟你說過這個啊,我自己都記不得了,果然還是學霸的記憶好。”

孟星河的臉上揚起感激的微笑,“吳憂,謝謝你。這一直是我心底的秘密,我的父母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孩子在18歲那年差點就‘死了’。”

吳憂坦言道:“其實,我以前很羨慕你,羨慕你家境好,成績也好。可是那晚之後……”她的聲音嘎然而止。

“開始同情我了?”他補充問道。

“我沒有資格同情任何人,每個人都有要麵對的問題。我隻是很高興,第二天看見了正常來學校的你。”

“是你跟我說的啊,第二天晚上有獅子座流星雨,還讓我向流星許願。”孟星河回道。也正是因為那個願望,讓他堅持到了現在。

吳憂的嘴角也揚起一抹笑意,隨口問了句:“那晚你到底許的什麽願?”

孟星河賣起了關子:“秘密。”又停頓了一會,緩緩道:“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你說那晚的流星雨很漂亮,真的謝謝你。”

“不客氣。”

孟星河微笑著,他眼睛久久地落在她的身上,眼神裏帶著久別重逢的歡喜,聲音中也難掩的真摯:“不管怎麽說,吳憂……很高興再見到你。”

夜色中,吳憂並沒有察覺孟星河深邃的眼神,那別有意味的情意,她隻是像麵對普通老同學敘舊一般,點了點頭,真誠道,“我也是,很高興再見到你。”

成鶴終於收回視線,想不到多年以前,吳憂也曾救過孟星河。他不由地把手裏的咖啡杯握緊了一些,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對於孟星河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跟她聊著過去的事情,大為不悅。誰還沒個過去,就這點破事也值得聊到大半夜?

要比過去,他可是擁有兩百多年的悠久曆史,放進博物館能當文物。

論起能力,他可是同心人專門給人帶來好運,放在家裏招財又消災。

可是他對這些隻字未提。

看來,終歸是自己太低調了。

成鶴越想越生氣,咖啡杯瞬間被他給捏碎了,滾燙的咖啡燙在他的手上,他看著自己皮膚的變化,感受到了真實的疼痛。

還有這個異眼人,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家裏又沒有住海邊,管得可真寬。她這麽喜歡多管閑事,也不怕遲早招來大麻煩。

不過,隨之而來的便是那個縈繞在他心頭的謎團,這雙異眼到底靠什麽辨別出將死之人的?畢竟,自己屢屢通過她的眼睛,並沒有看見什麽異樣。

成鶴又想起了家族中留傳的那個古老傳說:

同心人曾經被欲望吞噬,後來受到詛咒無法為自己實現願望。

每擁有一雙異眼,就能為自己實現一個願望。

他的願望便是找到回家的路,為哥哥複仇。

成鶴的耳朵動了動,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離書店大概還有五十米的距離,是孟星河送吳憂回來的腳步聲,聽上去就格外刺耳。

這五十米的距離,成鶴像是等了一整個世紀,直到她出現在書店門外,他這才收回自己的視線。然而,當他故作雲淡風輕地喝著咖啡時,她卻徑直朝著樓上走去,直接把他當成了一團空氣。

他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你。”

她敷衍似的跟他打了個招呼:“你還沒睡啊,早點睡。”說完,便蹬蹬蹬上樓去了。

此時的小安這才姍姍來遲,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哥,你要的夜宵我煮好了。”

成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真慢。”說完,也沒好氣地上樓了。

留下一臉錯愕的小安,有些納悶道:“不是你說慢慢煮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