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市醫院的門口,隔著汽車窗戶成鶴都可以聞到醫院散發出來的刺鼻味道,醫療藥水和酒精的嗆鼻倒是其次,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人瀕死時散發出來的味道。不同病症的人散發出來的味道也各不相同,有的是腥味、有的是腐屍的氣味,有的類似汗餿的味道,還有的是焦臭之氣。這些味道會通過病人的毛孔、呼吸、口鼻散發在空氣裏,而空氣會隨風流動,穿過空**的走廊,冰冷的電梯,熙攘的醫務大廳,還有喧囂的馬路,直至他敏感的鼻腔裏。

當年,成鶴被梁世生送到這裏救治,就是被這種複雜的難以言明的味道所嗆醒。過去了五十年了,再次來這家醫院頗為唏噓。當年那座並不起眼的古樓,如今已經變成了本市最大的醫院,雖然不斷擴建,不過還是保留著當年建築師對於新古典主義的推崇。

下車的時候,他從口袋裏拿出那盒水果糖,從裏麵拿出了一顆含在嘴裏,正要放回口袋的時候,吳憂對他說道:“可以給我來一顆嗎?”

吳憂深感不安,記憶如海浪一般席卷而來,當年媽媽彌留之際就是在這家醫院,她還記得媽媽的病床號,13床。

那年,她正好13歲。

成鶴把糖放在她手心裏,就像在安慰一位剛剛失去媽媽的13歲少女。

兩人穿過古樸的醫院門樓,蒼青的回廊,哥式特小教堂,凱旋門式的門樓,朝著後麵現代化風格的醫療大樓走去。

吳憂努力讓自己鎮定,緊跟著他的腳步,不安道:“小安被帶到了這?”

“不在。”他回道。

“那我們……?”

“想找到小安,必須得先見一個人。”他解除了她的困惑。

兩人走過中世紀風格的長廊,朝著後麵一幢樓走去。這裏比她記憶中大得多,一幢接著一幢,每幢樓門口立著一塊指示牌,他們現在正在往VIP住院區方向走去。

吳憂有一種眩暈感,一路走來,她的瞳孔裏到處呈現著身上散發各種霧色的人,這讓她感到壓抑不已。

成鶴感覺到她的異樣,一定是她又看見了很多不該看見的東西,他有些後悔了,“我不該帶你來的。”

吳憂糾正道:“是我非要跟來的。”

成鶴正要伸手去牽她,她默契地把手伸了過來,徑直滑向他的掌心裏。

兩隻炙熱的手第一次十指緊扣。

“別怕,有我在。”他給她極強的安全感。

“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她的呼吸也變得平緩了,不禁朝天空望了一眼。

成鶴望著湛藍無比的天空,收回視線的時候,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他眼中的世界發生了變化,此時的醫院更像是一座人間煉獄。沒有了天空、沒有了陽光,更像是一座陰森森的鬼域。醫院的病患皆被一團不明物質包裹著,那應該就是吳憂口中的“霧”。這些霧分明呈現出紅色、黑色、灰色三種顏色,有的同時具備了這幾種顏色。

他機械地轉頭望著身旁屏住呼吸的吳憂,她的臉色蒼白,眼睛被恐懼和悲傷包裹著。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看見了她眼中真實的、灰暗的、悲涼的世界。

成鶴突然停下了腳步,“你說黑霧有可能會死?”

吳憂點了點頭,“是的。”

他的眼睛可以看見遠處另一個身上散著紅霧的人,他內心微微一陣詫異,又問道:“那紅色的霧呢?”

“代表了死亡。”吳憂話音剛落,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從來沒有跟成鶴提起過紅霧,她僵硬地抬起頭,望著目光悲涼的成鶴,整個人愣在當場。

吳憂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猶豫了一會問他:“你……是不是看見了?”

成鶴定定地看著她,臉色重新恢複了平靜:“嗯。”

她的半張臉都抽搐了一下,她感到些許喜悅,因為她再也不是一個人麵對生生死死,可她的喜悅隻維係了幾秒,又陷入了一陣難過,他的世界因為她而變得黯然失色。

“什麽時候的事?”她啞然。

“就是剛才。”成鶴很快意識到了什麽,莫非是因為她最後願望開始得到了應驗,此刻的他已然擁有了與異眼一樣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盡生死。

他的語氣中甚是有些喜悅:“憂憂,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關於那個傳說,同心人如果得到異眼,就能替自己實現願望。”

吳憂很快明白過來了:“你的意思是……你現在也擁有了異眼?”

成鶴笑著望著她:“嗯。憂憂,謝謝你。”

“這麽說,我們一定可以救出小安,對嗎?”

“嗯。”

吳憂凝視著他,告訴他關於這雙眼睛的秘密,“你知道嗎?我可以看見別人的生死,唯獨看不見自己的。你說,這算不算也是一種詛咒?”

“別怕,以後有我在。”他痛心地將她的手又握緊了一些,決意與她一同麵對這座人間煉獄。

兩人邁著沉重的步子繼續朝前走去,徑直來到住院部。大廳寬敞明亮,進進出出的都是本市有頭有臉的有錢人。盡管VIP的病房像五星酒店一樣豪華,每天新鮮水果和鮮花掩蓋了難聞的藥水味,但成鶴仍能從空氣中嗅到那股腐屍的氣息。

不同樓層都住著不同級別的人,而成鶴要去見的人住在頂樓。兩人穿過住院大廳,順著螺旋式的樓梯,來到了二層。

二樓房間裏,他就看見渾身被一團黑色物質包裹的中年男人,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房裏,孱弱得幾乎發不出聲來,守在他病房前花白頭發的老人應該是他的父母,老人強忍著淚水湊到他的嘴邊,聽他說著最後的話。監視器中,中年男人心髒跳動的頻率越來越虛弱……

成鶴望著那團黑色物質,想起小安來。他不動聲色,緊牽著吳憂的手登上三樓的台階,身後傳來二樓痛徹心扉的哭喊聲,成鶴從剛才那個男人身上嗅到了一股腐屍的味道。

他最後望了一眼,發現男人身上那團黑色的物質已經變成深紅色了。

成鶴心想,這才是吳憂厭惡紅色的緣故吧。

真巧,他也是。

三樓病房住著的是一個女孩,那女孩背對著他們,呆呆地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女孩身上被一團灰色的物質包裹著,身下是兩條空****的褲管。

有個女人走到女孩的身邊,看樣子應該是女孩的母親,給她削好了蘋果。

女孩伸手指著窗外,聲音中帶著些許落寞:“好想到外麵走走,好想在草地上奔跑、放風箏,好想知道腳踩在青草上是什麽感覺?”

女孩的母親別過頭去,一陣哽咽。

四樓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在登上四樓台階時,成鶴感覺自己的眼前變得有些模糊了,他轉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吳憂,隻見她眼眶紅了,眼睛裏閃爍著晶瑩,就像清晨時分,青草尖上掛著的那顆剔透的露珠。

他的手變得溫和些許,牽著她來到了四樓的病房。

病房的門口,站著兩個穿著黑服製服的男人,他們耳上都掛著耳機,警惕地打量著突然登門的成鶴與吳憂。他們還在跟人通話,讓裏麵的人提高戒備。

吳憂望著這一幕,整個人也跟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緊緊抓著成鶴的手臂。

他緊握著她的手,身子擋在吳憂身前,異常冷靜道:“別怕。”

那兩人也正緊盯著他們,異常警覺,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有我在。”他安撫著她緊張的情緒,接著牽著她的手徑直朝病門走去,兩個穿製服的男人並沒有攔住他們,而是畢恭畢敬地為他們推開了門。

病**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梁世生,這將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成鶴牽著吳憂的手,目光銳利地打量著臥榻上的梁世生,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上包裹了一層黑色的物質。成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許久,想知道這團黑霧什麽時候才會改變顏色。他想起了那封威脅信,這個垂垂老矣貪婪無度的人,居然妄想讓小安替其陪葬。

成鶴還記得梁世生當年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可現在這具衰老破敗的殘軀卻裝著遠勝當年的野心。歲月並沒有消磨他的意誌,反而助長了欲望,讓其不斷膨脹。

梁世生虛弱地躺在病房上,掙紮著坐了起來,緩緩開口:“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又打量了一眼站在成鶴身旁的吳憂,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吳憂望著孱弱的梁世生,她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不過對方老謀深算的眼神讓她有些不適,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將死的顏色,那團黑霧的顏色正在漸漸變成紅色,這個老人很快將不久於人世。生老病死本是自然,隻不過,這個老人凝視她的眼神透著一絲詭異的氣息,讓她不禁覺得背後一涼,冷汗直冒。

成鶴鬆開她的手,就在那一刻,他猛然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剛才那些光怪陸離的陰森景象全部消失了,梁世生身上的那團黑霧也隨之消失了。而當他再次感應吳憂的時候,那個地獄般的世界再次重現了。

果然,他擁有了異眼的力量。

成鶴溫暖而厚實的手扶在她的臉上,溫柔地對她說道:“你先到隔壁房間休息,我很快就好。”

吳憂點了點頭,離開的時候最後看了一眼病塌上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