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的世界應該是怎麽樣?
小安瀕死的時候看見了奶奶和爸爸,他們從迷霧中走來。奶奶依舊還是他記憶裏的樣子,慈愛的麵容,智慧的眼睛,她是世上最好的奶奶。還有爸爸,爸爸的大手厚實而有力量,儼然不是病重時孱弱的樣子。小安掙紮著,拖著笨重的身體,像嬰兒時蹣跚學步朝著爸爸和奶奶奔去。
路很泥濘,透著濕漉的氣息,他低頭想要看清腳下的腳,這才發現,自己的腿已經斷了。路上都是他的血,難怪這條路他走得這麽艱辛。
他瘸著腿繼續朝他們走去,黑暗籠罩了這片迷霧,眼前僅有的光亮隨之消失。他在黑暗之中摸索著方向,繼續拖著血淋淋的步子前行,拚命地呼喊著爸爸和奶奶。可是他們也被這團黑暗吞噬了。他的手上突然多了一些粘糊糊的東西,他嗅到自己的手上沾滿了血。他往衣服上蹭了蹭,肋骨的位置卻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
死後的世界,為什麽也這麽黑暗?這麽疼痛?還有這麽絕望?
小安繼續掙紮著,痛苦地哀嚎著,請求他們:“別走,等等我,等等我。”
黑暗中無人回應。
他拖著不斷流血的斷腿繼續前行,這次他好像絆倒了什麽東西,跌倒在地上。可是爸爸和奶奶還在前方等他,他匍匐著身子,朝著前方繼續爬啊爬。
“爸爸,奶奶……”他絕望的嚎叫聲響徹雲霄,可依舊刺不破這張黑暗之網。
他的嗓子已經變得沙啞了,他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這種聲音令人心裏的恐懼無限放大,那是爸爸被宣告死亡的聲音,他想要掙脫束縛上前看爸爸最後一眼,可是有人攔住了他。接著便是奶奶,奶奶也走了,他拚命地拍打著那扇關上的門,奶奶就睡在那裏,不管他怎麽哭喊,奶奶毫無反應。
這個世界空****的,他孤身一人,隻剩下這無際的黑夜。
他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清晰,還聽見了腳步聲和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他繼續掙紮著,一定是爸爸和奶奶來找他了。
終於,黑暗的盡頭照進一束淺黃色的光,他像個幽閉許久的孤魂野鬼順著那束光爬去,那裏有個高大的身影朝他走來,起來那人的形象是模糊的,但是他的視野突然越來越清晰。終於,他與那人相遇了,他看清了那人的樣子,是當年幫助過他的大哥哥。對方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帶著他走出了這座地獄囚牢。
小安終於醒來,此時已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隻剩下天花板的燈發出慘白的光。小安驚魂未定,環顧四周確定自己現在在哪?是死是活?直到他伸著脖子望見了坐在不遠處的成鶴,那一刻他激動得快要哭出來,嗚咽著:“哥……哥……”
成鶴倚在病房一角的沙發上,正在翻閱醫生剛拿過來的診斷書。他已經忍受了整整一天的醫療藥水還有病人身上散發的出來的味道,也包括小安的。除了難聞的氣味以外,他也忍受了小安一晚上的鬼哭狼嚎,將“爸爸”“奶奶”“哥哥”都招呼了個遍。
成鶴抬眼凝視著剛剛蘇醒的小安,不禁會心一笑,“醒了?”
小安眼珠子一轉,用那嘶啞的嗓音確認道:“哥,我還活著?”
成鶴緩緩起身走到他病床邊,“這是你的診斷報告。”
小安想要伸手拿,發現手一點力氣也沒有,“嚴重嗎?”
成鶴定定地望著他,微微歎息:“你對葬禮有什麽要求?擺幾朵花?加不加龍蝦?”
小安好不容易平靜的臉龐再次變得扭曲,抽噎著:“都要死了,還管這些幹嗎?”
成鶴點了點頭,“那就好。”
小安幾乎就要哭出來:“好什麽好?”
成鶴將診斷報告放到床邊置物架上,告訴他:“我把你的錢花了。”
小安一聽急眼了,“花了?花哪啊?”
成鶴勾起嘴角,回道:“手術費,這回想死沒那麽容易了。”
小安一聽自己死不了,一下子轉悲為喜。可是僅僅過了一秒,人還在,錢沒了,這算怎麽回事?他哭天搶地道:“那可是我全部的家當啊,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商量?”
成鶴聳了聳肩:“這不正在跟你商量嗎?”
小安氣得嘟囔著:“你這哪裏是商量,分明就是下達通知。”他騰得一下坐起來,因為動作太大扯到那條打了石膏的腿,疼得齜牙咧嘴的,“不對啊,你怎麽知道我銀行卡密碼的啊?”
成鶴輕輕一笑。看著渾身上下纏著紗布和打石膏的小安,臉色又沉了下去。他不禁想起自己從那間陰暗的修理廠找到了渾身是血的小安。他失算了,他高估了梁世生,以為他不會對小安痛下死手。同時也低估了小安,以為他最終會向梁世生低頭。
小安最終斷了三根肋骨,腿骨也斷了,身上大大小小還有多處擊打傷,能撿回這條小命實屬僥幸,否則就真得替他那位素未謀麵的祖父陪葬了。
小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努力坐了起來,“哥,你是怎麽找到我?”
成鶴不禁冷笑:“找到你還不容易嗎?”
“也是。”小安低垂著腦袋,“哥,我太沒用了,陸敘和畫都已經落到他們手裏了。”
成鶴不忍再去看小安,故作輕鬆地轉身望向窗外,一股莫名的悲傷席卷而來,他沒好氣地斥責道:“挨了七年的打,還沒被打夠嗎?”
他這一開口,小安心裏很委屈,“對不起,這事怪我……我沒有替你盯好陸敘。”
成鶴並不是要向他發難,隻好挑明:“七年了,不怕真死在他手裏,好歹你跟他也算沾親帶故。”
小安聽出成鶴話中的意思了,原來是擔心他死在梁世生的手裏。不過在聽到“沾親帶故”的時候,他微微一驚,輕聲道:“哥,你全都知道了。”
成鶴沒有吭聲,以示默認。
小安撇了撇嘴,“要我跟他相認,寧可被他打死。”
成鶴隻好告訴小安:“隨你,是他提出想見你最後一麵。”
“不見!”小安斬釘截鐵道,“我爸和奶奶至死都不願意見他,我要是見了,對不起他們。”
成鶴收回視線:“反正他也沒幾天了。”
小安微微一愣,嘴巴微張著。
這個時候,吳憂拎著兩大盒宵夜趕來醫院。
小安被送進手術室的時候,她特別害怕,怕自己會看見可怕的紅霧,至今為止,身上變成紅霧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死裏逃生。
成鶴緊緊牽住了她的手,讓她有勇氣睜開眼睛,好在小安身上隻是黑霧,她心裏懸著的那顆巨石終於落下了。
晚上在煮宵夜的時候,她那根緊繃的神經還不敢鬆懈,黑霧有可能會死,萬一小安醒不過來呢?她一邊想著,把湯鍋裏麵的料全放錯了。該放鹽的放了糖,該放糖的放了鹽。不過在看見小安的那一刻,發現他的身上重新覆上了一層灰霧,她這才放心下來。
吳憂甚至有些心疼,她這才是明白,原來小安身上的灰霧不是因為身體不好,而是這些年他一直都帶著傷,而傷害他的人,竟然會是他的爺爺梁世生。
“小安,你不必對得起誰,你隻要對得起自己就夠了。”吳憂對他說道。
“小姐姐,你來了?你還給我煲湯啊。正好餓了。”
吳憂給小安喂湯,小安吃得很開心,不過還是來了一句:“這湯怎麽怪怪的?”
吳憂尷尬一笑。
成鶴隻是冷眼盯著他,提醒他:“其實還有一個人救了你。”
吳憂好整以暇正等待著小安投來感激的目光,想不到小安隻是愣了愣,“誰啊?”又來了一句,“要是個女孩,我就娶她。”
成鶴:……
吳憂也朝他翻了白眼,“想得美。”
小安這才明白過來,對吳憂說:“原來是你啊,小姐姐,謝謝。”
吳憂剛想說不客氣,想不到小安轉頭對成鶴說道:“哥,等我攢夠了錢,就幫你娶媳婦。”
小安這話一出口,成鶴那眼神幾乎要將他碎屍萬段。吳憂也有些尷尬,拍了小安一下,想不到拍到他的傷口,疼得他嗷嗷直叫喚。
成鶴與吳憂相繼從病房裏走出來。
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但是她至少有一個好消息:“成鶴,小安沒事了。”
他轉身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吳憂,心中很是感激,“謝謝你。”
吳憂想起自己那隨心所欲的廚藝,偷偷告訴他:“你不知道,我給小安煮的排骨湯不小心放了很多糖……”
成鶴想起小安剛才喝湯時的表情,擰巴在一起。
吳憂繼續說道:“那碗桂花圓子羹……我不小心放了很多鹽……”
成鶴忍俊不禁,聲音變得很溫柔:“今天嚇壞了吧。”
吳憂搖了搖頭,“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兩人剛走出醫院的台階,迎麵便站著一個人,成鶴認出了他,是陸敘。
陸敘站在這已經很久了,雖然搞砸了交易,但是梁世生的人並沒有為難他,還將他放了出來,而同樣被抓走的小安就沒那麽好運了,被打成了重傷送來了這家醫院。
他知道成鶴一定在這,怕成鶴不會再見他,便一直在這裏守著。
陸敘愣愣地望著成鶴,視線轉向成鶴身邊站著的女孩,他認出了她,正是那天在便利店給過自己飯團的女孩,那晚成鶴的出現也不是偶然,是在兌現美好的“明天”。陸敘突然全明白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低垂著腦袋,羞愧極了。
成鶴的確不想見他,對陸敘的出現視而不見,牽著吳憂的手,想要離開。
陸敘追上他們的步子,“我來,是想跟你們說聲謝謝。”
“不必。”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可是還是想跟你們說聲謝謝。”陸敘將視線轉向吳憂,滿臉感激道:“謝謝那晚,你送給我的那個飯團,因為這個飯團讓我堅持下來了。”
吳憂這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人,她微微一愣愕然,轉頭看了一眼成鶴,又望了眼這個男人,“是你。”
陸敘慚愧地點了點頭,又將視線轉向成鶴,“謝謝那天晚上您替我實現願望,讓我把畫賣出去,那筆錢救了我兒子的命。”他又像上次在便利店接過女孩飯團一樣,朝著他們深深鞠了一躬,“謝謝。”
吳憂感覺吃驚,原來,在很久之前,成鶴也暗中幫助過這位失意的畫家。
成鶴望著陸敘離開的背影,突然喊住了他,“等等。”
陸敘茫然回頭,身後的路燈打在他的身上,逆光的陸敘臉上看不見絲毫光亮。成鶴走近他,路燈正好照在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畫不錯。”成鶴坦言道,“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
陸敘更覺得慚愧萬分,聲音悶悶道:“對不起。”
成鶴淡淡道:“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應該向你的老師說對不起。他教你畫畫,不是為了讓你製作贗品。”
陸敘一陣汗顏,隻感到無地自容。
成鶴告訴他:“上次你問我怎樣才有資格,從你背叛你老師的那刻,就喪失了資格。當年,你老師秦敬之的確和我交換了願望,那時的他也窮困潦倒,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而他要的隻不過是支畫筆而已。
陸敘被成鶴的話驚住了,整個身子就像受到了電擊一般,他微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一直誤以為老師是通過與同心人交易換來了名聲,這讓他一度不恥,甚至不惜與老師反目成仇。這些年來,他恨透了老師,以為自己的不幸都是老師一手造成的。前兩年,老師因病去世,懷恨在心的他也沒有去見老師最後一眼,更別提去參加老師的葬禮。
好半天,陸敘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自己,又好像在問老師:“怎麽會?怎麽會呢?”
成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好想一想,畫畫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如果隻是一個糊口的飯碗,憑你的技術餓不著。如果想要收獲名聲、地位和財富,那麽從一開始你就選錯了行業,因為不是每個畫家都可以得到這些。”
陸敘的臉色一陣慘白,他那自以為是的自尊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成鶴的聲音再次傳來,“不用羨慕你的老師,他能畫的,你也能畫,隻不過,他比你運氣好一點而已。”
成鶴說完,牽著吳憂的手離開了。
路燈下的陸敘愣在原地,就像這根路燈柱子立在那裏,他的視線朝著遠方望去,凝視著這對戀人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