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欣或許永遠也想不到,生前淪為眾矢之的她,在死後會有那麽多人來悼念。更不會想到,當初她極力掩蓋自己的身世最終被曝光了,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關於她的死,人們對此扼腕歎息,無數網友在她生前的直播間裏表達哀思,網友們將憤怒發泄在劉荷母子身上,向他們發起了更為猛烈的攻擊。歲月輪轉,陶欣的死,最終被不斷更新的海量資訊淹沒。

吳憂見到了陶欣的父親,歲月在他的臉上雕刻著沉重的過去,他比實際年紀看上去要蒼老得多。年過六旬的他頭發已是花白,佝僂著背,用那雙布滿皺紋的粗糙雙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遺像,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個沉睡的孩子,他的動作很輕柔,像是害怕吵醒女兒睡覺似的,默聲端詳。他現在可以聽見這個世界任何聲音,唯獨再也聽不見女兒喊他“爸爸”了。

過了好一會,老陶平靜的臉上淚流滿麵,他將遺像緊緊抱在懷裏,失聲痛哭。

吳憂看了陶欣寫給她的信,這是她生命中看見的又一封遺書。她反複看了很多遍,每看一次就感覺有一把烙鐵打在她的心上。

她可以感受到陶欣在寫這封信時的心情和表情,陶欣在寫關於麥子、稗子、稻子的區別的時候哭了,那一塊的字跡有些糊了。陶欣說,這世上有的人是麥子,有的人是稻子,有的人是稗子,雖然小時候長得都一樣,但麥子和稻子都是糧食,唯獨稗子是雜草。而她就是那顆想要混跡在麥子與稻子裏的那顆雜草,注定等不到秋收。

這種悲傷的情緒壓得吳憂快要窒息了,她隻好走到門緩口氣。成鶴緊跟在她的身後,默默陪著她。

過了好一會,她這才對成鶴說:“你知道嗎?那天我就看見了她身上的黑霧,要是那天晚上我一直陪著她就好。”

成鶴寬慰她:“你已經盡力了。”

吳憂搖了搖頭,滿臉自責,“我沒有!”她長長歎了一口氣,“以前,我受了什麽委屈,她總是第一時間趕到我身邊,可是我呢?在她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我在哪裏?我根本就不配做她的朋友。”

“她並沒有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我分明看見了預兆,可我還是大意了……”

成鶴無可奈何地輕笑了一聲,雖然這種場合有些不合時宜,“你知道為什麽同心人無法逆轉生死嗎?”

“為什麽?”

“為了公平,生命隻有一次,人人難逃一死,不論他們出生的時候是麥子、稗子,還是稻子。”

吳憂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天,你是怎麽知道孟星河可以找到陶子?”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和陶子握手。”

“記得。”

“我感應到她除了想要治好她父親的耳朵之外,還有3個潛在的願望。”

吳憂不禁感到一陣詫異,“潛在的願望?”

成鶴點了點頭,“她想要跟親生父母見上一麵。”

吳憂感覺到一陣諷刺,不禁想起成鶴當初的那句話來:“有時候我們所求的,未必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她又追問道:“那另外兩個願望呢?”

“她希望自己可以攢到首付的錢。”

吳憂想起陶欣寫給老陶的遺書中提到,她已經攢夠了首付的錢,很快就可以換房子了。她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那還有一個什麽願望?”

成鶴沉吟了一會,遲遲沒有開口。

吳憂望著緘默的成鶴,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成鶴遠遠地看見了前來悼念的孟星河,緩緩道,“她希望自己有勇氣向喜歡的人告白。”

吳憂聽完不由大吃一驚,陶欣居然有喜歡的人?可是自己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眼下,看成鶴篤定的表情,聯想到孟星河知道陶欣去了海邊,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她突然想起了老陶說自己在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了第四個信封,裏麵隻裝著一張白紙,信封上隻是勾勒出一個“3”。她猛然間明白了,信封上寫的不是“3”,而是“了”,是“孟”字的筆劃。

“所以,最後一封信,是寫給孟星河的?”

成鶴點了點頭,不過成鶴接下來的話,卻讓吳憂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隻聽見成鶴緩緩道:“古怪的是,這3個願望好像都在短時間裏一一實現了。”

“什麽意思?”吳憂壓低著音量,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你是懷疑陶欣的死另有原因?”她不敢再往下想。

成鶴十分篤定,“一定有人推波助瀾,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另一個同心人很快就要浮出水麵了。”

吳憂麵如土色,她用幹澀的嗓音問道:“你的意思是,陶欣的死,與另一個同心人有關?”

成鶴伸手摟住吳憂的肩膀,示意她鎮定下來,“憂憂,有件事我需要你去證實,或許能印證我的猜測。”

吳憂來到了陶欣生前最後住過的這套房子裏,這是市中心一套普通的兩居室,地理位置十分優越,離公司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鍾左右。隻不過這一帶都是老城,樓與樓之間緊挨著,采光不佳,又是斑駁老舊的預製板樓,令整個氛圍顯得格外淒冷。

景楓領著她上樓,樓梯很狹窄,幾乎看不見光。

兩人一前一後,景楓說道:“這套房子是我外婆留給我的,其實閑置了許久,當初我提議讓陶欣搬來這裏的時候也猶豫了一下,好在他們也不嫌棄。”

景楓一邊說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打開門。吳憂注意到門口放著植物架,上麵擺著一盆生氣盎然的綠蘿。

“不用拖鞋了,過幾天我會叫人來打掃。”景楓說道。

吳憂小心翼翼走了進來,這是一套寬敞的二室一廳的房子,興許是因為頂樓的原因,房子南北通透寬敞明亮。裏麵的風格看上去是七八十年代的裝潢審美,不過倒也很溫馨。吳憂去過老陶和陶欣之前住的那套筒子樓,屋子陰暗得多,白天都需要開燈。相比之下,這裏已是天堂。

吳憂感激地望著景楓,聲音一陣哽咽:“謝謝您,陶欣說她非常感激那個時候您幫助了她。”

景楓遺憾地搖了搖頭:“別這麽說,我也沒能幫上她什麽。要是當時,我當機立斷建議她換部門,又或者同意她辭職,或許結果又會不一樣吧。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吳憂不禁一陣微愕,“她想過辭職?”

“是啊,她覺得她的母親和弟弟應該是覬覦她現在的工作收入,如果換一份並不起眼的工作,興許就能打消他們的念頭。可是我當時並沒有同意她的做法,一來公司栽培一個人並不容易,二來我不希望她斷送了好前程。”她自責地深吸了口氣,語氣黯淡:“可現在人都沒了,還談什麽前程。”

吳憂感覺到一陣壓抑,關於這些自己更是一無所知。

景楓推開房門,“這是陶欣之前住的房間,東西都在,你找找。”

陶欣的東西不多,甚至可以說少得可憐。衣櫃裏沒有幾件衣服,也沒有幾雙鞋子。書桌上放著幾本經典小說,一台老舊的電腦。吳憂幾乎沒有費什麽功夫,就找到了那封信,就壓在茨威格寫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這本書下。

景楓泡了兩杯速溶咖啡進來,視線落在吳憂剛找到的信上,“是寫給小孟的吧?”

吳憂微微一愣,“您早就知道?”

景楓淡然一笑,把手裏的咖啡遞到吳憂手上,“其實小女孩的心思其實都是寫在臉上,雖然她們總喜歡把心事隱藏起來。”

吳憂不由驚歎景楓的觀察力,想起自己與陶欣經常呆在一起,而她卻毫無察覺,她緊緊握著這封信,低垂著腦袋:“我怎麽就沒有看出來?”

景楓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她就是太珍惜你們之間的感情,這才將心事隱藏起來。”她輕輕歎了口氣:“其實我挺羨慕你們的,能擁有這樣真心相待的朋友。人啊,年紀越大,看得越多,就越難擁有真心。”

吳憂也不知道景楓為什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她輕聲道:“您和孟星河也是好朋友吧?看得出來,您很關照他,他也很尊敬您。”

景楓微微點了點頭,“他……是個好孩子。”

吳憂不懂景楓的語氣為什麽像是經曆了半世滄桑,“您和他很久以前就認識?”

景楓淡淡道:“他以前是我的學生。”

“難怪。”吳憂默默點了點頭,也喝了口咖啡,可是這個味道,與以前陶欣泡給自己的咖啡一模一樣,隨即盯著景楓,“這咖啡……”

“陶欣送我的,她明知道我辦公室裏的咖啡最終都會被小孟順走,還非要送我。”

吳憂心中明了:“她其實是想送給孟星河吧。”

景楓感慨道,“所以啊,小女孩的心思很好猜。”她又打量著吳憂,“那你會把這封信交給小孟嗎?”

吳憂的手攥得緊緊的,低頭看了眼手裏的信,“我還沒有想好。”

景楓溫和拍了拍她的手,“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想。”

吳憂臨走前被客廳的一幅油畫吸引,上麵畫著一對男女在雨巷相遇的情景,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臉色瞬間慘白。後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隻覺得血液凝固了,四肢僵硬得很。

老陶最終決定遵從陶欣的遺願,將她的骨灰灑入海中,希望她真的可以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吳憂望著一同前來送陶欣的孟星河,終於從口袋裏掏出那封信,當著陶欣的麵,把信交到了孟星河的手上。

“我想,陶子一定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孟星河望著手裏的信封,從裏麵取出信紙,發現上麵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可是他知道,這封信勝過千言萬語。

過了良久,孟星河的聲音就像從海的另一邊飄過來似的,透著一股虛無飄渺的氣息:“其實,她生前找過我……”

孟星河回憶起那日,陶欣準備離開之際,最後鼓足了勇氣,對他說道:“孟星河,我喜歡你,從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

孟星河微微張著嘴,喉嚨像是被人扼住了似的。

在他的夢想裏,有事業,有堅持,還有18歲那年喜歡的女孩。

而陶欣,從來不在他的夢裏,他剛想開口,勸她應該去尋找屬於她的夢。

不過陶欣爽朗地笑了笑,似乎料到了這樣的結局,長長舒了一口氣,“你什麽也不用說,因為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好了,我要走了,再見。”

現在想來,那日陶欣的告白是她最後的掙紮,是沉陷泥潭中發出的絕望求助,而他根本無意做她的救命稻草。

孟星河輕聲道:“其實,我不是木頭。”他也望向海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像肩上背負著千斤重擔,“我隻是無能為力,或許我父親他們說得對,一個快要餓死的人是沒有辦法去幫助另一個快要餓死的人。”

吳憂愣愣地,隻是望著這片清冷的大海。

一切正如成鶴所料的那樣,陶欣生前向孟星河表白了。

有人替陶欣完成了三個願望,而這竟成了要命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