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楓盯著手裏的鑽戒望得有些出神,這枚鑽戒是二十年以前,金浩向她求婚時送給她的,即便是放在現在,款式也不過時。
遇見金浩以前,她壓根不相信什麽愛情。這一切都始於畢業前夕的一個盛夏,那個慵懶的午後,他一路小跑著來到她的宿舍樓下,滿頭大汗的給她送來兩個大西瓜。
他是圖書管理員,每次她去圖書館借閱的時候,她總會留意他,而他也會耐心地向她推薦新書。與其他圖書管理員不同的是,他並不是高瘦白淨的文弱書生,他看上去十分健碩,籃球場上時常可以看見他的身影。有時候她也會去籃球場,替他加油助威。
他們的相遇,沒有纏綿悱惻的情書,也沒有信誓旦旦的諾言,隻有那黝黑的皮膚,清風徐來的午後,還有甜到心裏的西瓜。
畢業那年,金浩送給了她這枚鑽戒,這花去了他一半的積蓄。她曾以為婚姻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想,在遇見金浩以前,她並不相信所謂的愛情。
那年十月,她隨金浩回了一趟酈縣老家,她至今都記得,他們坐在大巴車裏,透過窗戶望著金燦燦的田野,那是一個豐收的季節,盡管那日的天氣灰蒙蒙的,但一點也不影響她的興致。
車裏有個乘客內急,反複怏求著,車子便在離縣城幾公裏的地方停了下來。其他乘客雖然有些怨言,但在車子停穩之後,也紛紛下車透口氣。
一路旅途勞頓,她也隨著人流下車。秋風吹拂著金黃色的田野,一條小河蜿蜒著,河邊有幾個孩子正在嬉戲玩耍。天色不早了,風也更大了一些,那群孩子就在河岸邊繼續玩鬧著。
令她感到不安的一幕出現了,那群孩子中,有個女孩的身上布滿了黑色的霧,就像墨汁一樣。她隨時眨了眨眼,那群孩子已經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此時司機已經按著喇叭,讓所有人上車,他們馬上就要到縣城了。
景楓心事重重地坐回了車上,正當車子啟動之後,透過窗子,再次看見了那群孩子,而那個渾身纏著黑霧的女孩再次出現在她的視線之內。她驚得忍不住轉過身子繼續望著,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
景楓隱隱覺得不安,她可以感覺到那個女孩有危險,而且女孩越靠近那條河,身上的霧色越深。就在兩人剛入住旅館後,心不在焉的她連行李都忘記了拿。腦子裏一直想著那個會出事的女孩。
“你怎麽了?”金浩望著一直魂不守舍的她,突然問道。
她喘著粗氣,“剛才停車的那裏,我看見了一群孩子。”
金浩整理著兩人的行李,笑道:“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孩子啊,將來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景楓搖了搖頭,她的目光令人覺得不安,“其中一個女孩會被淹死。”
金浩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上前安撫道:“這不可能吧。”
“真的,我可以感覺到。”她慌慌張張地抓住金浩的衣角,“怎麽辦?”
“你先別著急,我去看看。”金浩說完,便走出了旅館。
此時的景楓依心亂如麻,並沒有最後去看一眼金浩。
金浩在剛走出旅館的那一刻,身上就纏繞著一層紅色的霧,渾然不知死期將至的他打上了一輛出租車,朝著郊區幾公裏外的地方駛去。
那天,景楓並沒有等到回來的金浩。
酈縣是金浩的老家,她猜想他可能去敘舊了,或者有什麽事情纏住了。
直到第二天,有人在河岸邊發現了一具屍體,經過確認,那人便是金浩,他就淹死在那條他們途經的河裏。
她一直處於懊悔之中,為什麽當時自己不多看金浩一眼,她的眼睛分明可以看見生死,如果那天他沒有出去,或許就不會死。
警方在上遊找到了他的外衣和鞋子,經過調查後判定是自殺。可是隻有她知道,她的未婚夫是為了救那個原本會被淹死的小女孩。
她無法替金浩辯駁,隻能瘋狂地尋找那群孩子,希望可以找到目擊證人。她記得那個女孩的模樣,穿著一襲土黃色的衣服,紮著一個馬尾辮,可是那個小女孩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她花了很多的時間去找那個小女孩,因為警方隻打撈上未婚夫金浩的遺體,那便意味著,那個女孩活下來了。直到垃圾堆上麵扔著土黃色的破舊衣服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終於找到那個小女孩的家,聽隔壁鄰居說,這家人已經搬走了,至於去了哪裏沒人知道。
景楓細細地打量著手裏的鑽戒,二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可是這枚鑽戒依舊保持著當初的光澤和閃耀。
此時,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吳憂打來的電話。
接完電話的話,她起身朝著地下室走去,揭開那幅被封印了五十年的油畫。
吳憂站在美術館的中央,感覺整個世界變得空空****。
這間展覽館是成鶴為了紀念他的哥哥成鬆建造的,他一直在尋找那幅可以讓他回家的畫,為哥哥複仇。吳憂滿意地端詳著眼前還蓋著幕布的油畫,這是景楓剛剛送來的,已經被封藏很多年了。
美術館的玻璃門一開,來人的腳步聲漸漸停止,成鶴出現在她的身後。
“你終於來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我。”吳憂緩緩轉過身子,麵色平靜。
成鶴放緩了腳步,直視她的眼睛,他從她的臉上看見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你怎麽來這了?”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語氣還是像以前一樣溫柔而有力量:“走吧,我們回家!”
吳憂避開了他的牽手,她微微搖了搖頭,滿眼含著晶瑩的淚光:“這次不行了。”微微頓了頓,“我說過,會幫你實現那個難以實現的願望。”
隨著畫布一拉,那幅油畫呈現在兩人麵前,正是這幅困住了成鶴五十年的油畫。她從畫中看見了城市和街道,這是一條回家的路,路的盡頭便是成鶴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也是他的複仇之路。
接下來的話更是難以啟齒:“成鶴,你可以回家了。以後的路,我不能陪你了。”
雖然這樣的結局令人唏噓,可這是同心人與異眼人最好的結局。
她想起那日與景楓的話,“這是你和他最終的宿命,也是能救你和我唯一的辦法,隻要他呆在這裏一天,異眼人永無寧日。”
成鶴愕然地望著眼前的畫,不知該說些什麽。這幅畫他找了五十年,可是現在就這樣呈現在他的眼前。隻要踏過那條界線,就能踏上回家的路。然而此時此刻,他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這條路是他最終的宿命,從他被困在這裏的時候就注定了。
那裏是他的家,卻是她的地獄。
他們之間注定要分離。
可是他還是改變了主意,他不能走。他看見她的身上的顏色還在不斷加深,他知道她有危險。他臉上的肌肉僵硬得根本擠不出笑臉,過了好一會,他抬眼望著她,發現她的身子是如此的脆弱和嬌小,咬了咬牙:“讓我留下來,好嗎?”
她的眼睛低垂著,眼淚瞬間滑落下來:“不行,你必須得走了。”
回家的路近在咫尺,可是他的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她身上。成鶴上前撫摸著她滾燙的臉龐,輕輕拭去她的眼淚,“我想留下來保護你。”
她的心幾乎就要軟下來,可是她不能答應他的請求。他的存在會威脅到其他異眼人的安全,她不能這麽自私,更不能冠冕堂皇地認為同心人與異眼人真的可以和諧共處。
獅子與麋鹿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物種,正如他與她一樣。
“回家吧,算我求你了。”她哽咽道,“等你回去之後,我會把畫封存起來,從此之後,兩個世界井水不犯河水。”
他的手從她的臉緩緩滑向頸部,手指挑逗著她的耳際,他溫熱的氣息不斷靠近她,他溫柔地將她攬入懷中,輕聲道:“我答應你,我會永遠的消失,隻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走。”
吳憂掙脫了他的懷抱,她望著他身邊不斷加深的黑霧,心急如焚,她必須要讓他趕緊離開,否則他會再次遭遇意外。
“為什麽?你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這個世界並不屬於你。”
成鶴咬緊牙關,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必須要想辦法救她,否則她真的會死。
“因為,我的終極願望是破除詛咒。”他回道。
吳憂一陣寒意,她不知道他究竟要殺死多少異眼才能破除詛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可以隨時取走我的眼睛,隻不過你能不能答應我,我是最後一個被獵殺的異眼。”
成鶴知道她對他的誤會已然根深蒂固,可是眼下的他已經不在乎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唯有破除詛咒,才有一線生機。
“我已經找到另一個異眼人。”他說道。
吳憂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機械地挪動著身子,呆呆地望著他。
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成鶴發現了景楓的身份。
成鶴覺察到吳憂表情中的異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還有一個異眼人,你讓我離開這裏,是不是為了保護她?”
吳憂四肢僵硬地愣在原處,嘴巴張張合合。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緊緊抓住他的手,一字一頓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之間非得是魚死網破?同心人和異眼人為什麽不能和平共處?就因為那個該死的傳說?”她從口袋裏掏出那把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對準自己蒼白的脖子,威脅道:“成鶴,如果你非要獵殺她的話,就先殺了我吧,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為了破除詛咒變成一個魔鬼。”
成鶴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他的眼睛有些泛紅,朝著她緩緩走過去,啞然道:“你為什麽要這樣?我說了,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別過來。”她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雖然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來得及做,可是她對這個世界並沒有太多的留戀。
她哀求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求你了,別再獵殺異眼了。”
成鶴接下來的話,讓吳憂更是毛骨悚然,隻聽見他用冰冷如刀的聲音說道:“如果,異眼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吳憂愕然:“你說什麽?”
成鶴繼續說道:“我曾經一直以為是同心人殺死了我哥,可是我錯了,殺死我哥和把我困在這裏的人,其實就是異眼。”他的語氣變得格外冰冷:“她就是景瀾的妹妹——景楓。”
吳憂眉頭緊皺,剛想說這不可能。
成鶴咬住槽牙,“她想要替她姐姐景瀾報仇,所以接近我哥。她的身體裏有同心人的血,這也就是為什麽我第一次看見她,便覺得似曾相識。我去了酈縣找到了劉荷母子,查到原來景楓早在二十年前就認識劉荷。真是一段孽緣,那個金浩,就是景楓的未婚夫,也是拋棄劉荷的負心漢。劉荷生下金浩的孩子一度想尋死,後來她擁有了幸福的生活,卻將孩子遺棄了,而那個孩子就是陶欣。命運就是這樣,陶欣8歲那年溺水,救她上岸的人居然就是她的親生父親金浩,但金浩卻淹死了,還被誤會是自殺。景楓想替金浩複仇,便利用劉荷是陶欣的生母,將陶欣逼上絕路。”
吳憂身子搖搖晃晃,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成鶴上前緊緊抱緊她的胳膊,低聲道:“憂憂,景楓並非你想象中的那樣,她故意為陶欣實現三個願望,不過是為了隱藏自己是異眼的身份,她害怕我終有一天會查出她來。”
吳憂木訥地望著他,身子有些瑟縮。
“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要護著她嗎?”成鶴直言不諱道:“她還利用你來獵殺我,就像當初她獵殺我哥一樣。”
吳憂搖搖晃晃,用嘶啞的嗓音回道:“這不可能,她怎麽可能做到?”
成鶴一臉篤定:“她做得到。”他不得不告訴她另一個事實,“每獵殺一個同心人,便可以獲得同心人身上的能力,比如……永生。”
吳憂驚恐地望著他,很快意識到了什麽。景楓遠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輕,難道說,她真的擁有了永生的能力?
成鶴最後說道:“我會向你證明我說的這一切。”
話畢,他毅然決然地朝前走,邁過了那條分界線,走入畫中……